阿弦难以相信:“伯伯!”阿弦才要拒绝,老朱头道:“且你之前说的那什么阴骘的话,也有道理,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如今咱们救了他,老天爷或许就看在眼里,或许就给咱们积了阴骘,让我跟弦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呢?”高建跟县衙里那班弟兄常说,朱家这一老一小相处的有些奇异,阿弦十分敬畏老朱头,两人之间,往往是老朱头最终拿主意,不管阿弦是如何不愿意。但是另一方面,老朱头对阿弦,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不是如长辈般,反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奴仆照料小主子。为了阿弦着想,老朱头虽然心软愿意贡献老山参,却仍肉疼,只好说几句狠话过瘾:“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嚼吧嚼吧把它吃了了事。”雨散云收,一大早儿,天便泛出湛蓝如水洗的清透之色。阿弦自去打水洗漱,又趴在桌上吃早饭,把昨儿晚上缺了的那顿一并也补上了。眼前一碟子小菜将吃上时,才发现这正是昨晚上她烧焦了的那些茄子干,被老朱头妙手调治,不知为什么竟变得松软可口,配着热腾腾的粟米粥吃,格外对味儿。阿弦夹起一粒茄丁儿,从那粗拙的刀工认定是自己的手艺,不由扬声问道:“伯伯,你的茄子丁儿是怎么做的?”因先前阿弦要给人家打理发须,老朱头看见男子的头发被梳成那个模样,感觉双眼微瞎,无法忍受。于是叫阿弦吃饭,他趁机收拾了些用物,自己去给人重新整理。阿弦问罢,忽听房中传来老朱头一声惊叫。阿弦慌忙丢了碗筷,起身跳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伯伯怎么了?”目光仓皇乱晃,却见老朱头站在炕边儿上,手中握着一把刃牙有些泛白看似锋利的小刀,正盯着面前的人。阿弦见老朱头好好地,心先放下:“您怎么了,我还以为……”松了口气,目光转动,看向炕上的人。但就在看见那人无比清晰容颜之时,阿弦愣住:“他、他……”只有老朱头幽幽地叹息在耳畔响起:“我现在,忽然很后悔又答应留下他。”清雅端正阿弦的双眼睁到最大,更显得黑圆溜溜,满面震惊不信。顷刻,她指着炕上的人:“伯伯,这个……”如果不是那种感觉仍在,阿弦几乎怀疑,就在自己吃了顿饭的功夫,老朱头已经偷偷把人换了。可是细看,其实并未如何大变,眉目仍是阿弦昨儿看了一夜的眉目。头发也已梳理的丝丝分明,发髻整齐端正地挽在顶心。最要命的是,没了须发遮挡后,这张“新”的脸。原先因须发蓬乱,遮得面容模糊,叫人无处下眼,但是现在,那一部胡须已经被老朱头修理的干干净净,露出了清晰鲜明的口鼻跟下颌,整个脸型跟五官顿时一览无余。只是未免有些……太过好看,也太年青了些。起初以为是叔伯般的年纪,如今看来,却似跟陈基差不多。阿弦呆望着面前这张脸,因为病饿身体虚瘦,自然也比正常要显得清瘦枯槁,然而奇怪的是,在这个人的脸上,挑不出什么突兀不妥之处。肤色略显苍白,长眉,修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因太瘦而棱棱的下颌形状……他合眸躺在那里,萧肃清举,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峨似玉山之将倾。连那枚发钗阿弦自用的旧发钗,此刻也突然显出古朴雅致之意,甚至隐隐透露几分贵不可言,果然是人贵物亦高。阿弦呆看面前的这个人,心底无端端冒出一个词:清雅端正。老朱头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单看这张脸,就知道这不是个寻常之人,而且很会“招灾惹祸”。耳畔老朱头道:“看呆了?是不是跟先前判若两人?”一语提醒了阿弦,她跑到炕边儿,索性低头仔细打量,道:“伯伯,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老朱头低低笑了声:“这是当然了,怪不得先前我一看见他就觉着有些碍眼呢,原来……”阿弦回头,老朱头对上她惊奇的双眸,便咳嗽了声:“你伯伯的眼光多毒,是骡子是马,都瞒不过我这双眼去。”阿弦笑道:“那您之前还骂他三分像是野人,七分却像是鬼?”老朱头啐道:“也不看看是谁给他整理的,如果是经你的手,只怕仍是先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哼。”阿弦挠了挠头,俯身又打量这人。老朱头道:“行了,那眼珠子都快黏在他的脸上了。”正说到这里,便听门外有人道:“人呢?”老朱头听出声音:“是陈三娘子又来了。”迈步将出门之时,又叮嘱阿弦:“赶紧收拾收拾,好去衙门里了。我虽然答应你要留下他,也不过是暂时的,别忘了先前你跟我的约定,那一百两银子是不是就这样算了?”阿弦忙道:“我记得牢着呢,一定给您挣回来。”老朱头没好气儿地瞥了一眼炕上的那人,道:“给我?哼,还不知道给谁呢。”外头又在催叫,老朱头道:“来了来了。”撩开帘子迎了出去,隔着窗户,阿弦只听他说:“稀罕,三娘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串门了?”这陈三娘住在南边,跟朱家只隔着两户人家,算来是陈基的婶娘,只是为人有些刻薄,陈基自小父母双亡,陈三家就算是收留他,也能养得起,可却任由陈基在外流落,东一家西一家的讨饭,多亏他自己懂事机灵,又有老朱头看他可怜,叮嘱他讨不到饭就来食摊……如此,陈基才没有小小年纪就被冻饿而死。后来陈基长大,又在县衙当差,他为人能干,性子又豪爽,那些兄弟都很是敬重他,甚至有人说若他再做两年,便会升任捕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三娘好像忘了昔日的刻薄寡恩,开始对陈基热络起来,这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阿弦打小儿看着陈基的惨状,未免为他不平,在陈三娘叫陈基过去吃饭的时候,每每拦着他,陈基却总是笑着说她孩子气等等,仍旧去陈三家里做客,每次去还都不空手,必要带些礼品。阿弦背地跟老朱头抱怨:“三娘子真是无耻,用不着陈大哥的时候,就不认得他是谁一样,等要求他做什么事了,就厚颜无耻地凑上来。怎么陈大哥居然还对他们家那样好。”老朱头见她义愤填膺,便道:“这才是陈基的厉害之处呢。你呀,还嫩的很。”阿弦不懂这话,老朱头笑道:“放心吧,那小子不是个会吃亏的人。”自从陈基去后,阿弦也极少跟陈三娘子照面,今儿见她忽然登门,虽不知来意,也不愿知道。趁着老朱头跟她说话的当儿,阿弦收拾妥当东西,摸了摸玄影的头,叮嘱他好生看着人,看玄影乖乖地趴在炕下,阿弦才闪身出门。迅雷不及掩耳,阿弦敏捷地跳出院门,听见背后陈三娘子叫了声:“那不是阿弦么……这孩子怎么走的这样快?”老朱头道:“她昨儿睡得晚已经迟了,赶着去衙门呢。”阿弦在门外冲着墙内扮了个鬼脸,陈基虽然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却心地狭窄着呢,三娘子对陈基的种种不好,她心里都替他记得分明。得了老朱头一句允诺,阿弦走起路来都倍觉轻快,除了过小巷的时候,又看见昨儿那个死相可怖的鬼影,瞠目伶仃而立。阿弦斜睨他一眼,到底不敢多看,握拳往县衙狂奔而去。冲到县衙门口之时,正巧里头出来一人,两个几乎撞在一起,那人忙止步,却是高建:“我正要去找你呢!”阿弦见高建满面惊慌:“我可并没迟到,着急找我做什么?”高建跺脚道:“不大好,方才捕头跟我说,府衙里下了调令,要你去府衙当差了。”阿弦大感意外:“你说什么?”高建道:“详细的话陆捕头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刺史大人亲自下的调令,也不知道叫你去是做什么……阿弦,这个袁大人实在厉害,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阿弦有些茫然:“有什么?”高建看着她懵懂不解的模样,因摘去眼罩,这张脸就藏不住了,最初看的时候就觉着有些太过秀气了,如今仔细再看,那股令人无端心跳的感觉变本加厉。高建忙扭开头去,方才在里头听见的那班兄弟的调笑言语在耳畔乱糟糟地响起来:“刺史大人是军中出身,又是长安的世家子弟,听说他们那些人,最喜欢年纪小长相清秀的孩子……”“说来也是怪的很,怎么刺史一来,十八弟就摘了眼罩?更加想不到,这眼罩一摘,也像是换了个人,如何竟比个女孩子都好看。”“刺史无缘无故要把十八弟调到身边儿去,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意思……”说的高建的心噗噗乱跳,这才坐不住了,想出来找阿弦询问一下,看她是否事先知情。如今看来,却果然是一无所知。高建不由地替她担心起来,可是那些人乱七八糟的话,当然不能说给她听。阿弦因想不通,便一摆手道:“不说这个,你有没有给我找到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