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魔族女性走上前来,在几人面前蹲下来,打量着谢知寒。她琢磨了一会儿,道:“这要是真挖掉眼睛,实在糟蹋了这张脸,只让他看不见就行了,何必弄得那么鲜血淋漓、破破烂烂的。”她的审美跟其他几人倒不太相同,魔族内部对血淋淋的战损状态还是很痴迷和狂热的。“那你动手吧。”公仪璇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圈藤蔓状的深紫色魔纹,双眼透出幽然的光晕,在接触到那道光的瞬间,谢知寒眼前渐渐黯淡下来,沉淀为一片漆黑。像是有无数绵密的刺扎进他的双眸中。在短暂的疼痛、和彻底不能视物之后,他依稀感觉到一个泛着冰冷的东西拷上脖颈,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好了。送到尊主的无妄殿去吧。”……黎翡再次见到他时,谢知寒的双眼前蒙着一道绸带。她一边跟几位魔将讨论战事,一边单手摆弄着几枚铜钱,时不时在扶手上敲一敲,视线飘过去停在他身上之后,她突然笑了一下。几位大魔纷纷停下话语,屏息凝神,看着她的骨尾在地上兴奋地甩了甩、撞出噼啪地响声,下属们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退下了。无妄殿的殿门重新关闭。黎翡站起身,视线望向锁链的连接处——这条细链很长,比起封印她的巨链来说,纤细孱弱得不值一提。链子的一端嵌在她的床榻边,像是在床榻下的晶石底座里掏了个洞,把这条细链的锁扣穿了过去。她伸手比量了一下距离,估摸有将近一丈的长度,不算短。她的目光滑过来,看着他脖颈上连着锁扣的颈环。好脆弱。黎翡漫无目的地想,好像一碰就坏了。他还戴着蓬莱道门的玉冠,衣衫虽然残破,但还算干净整洁,维持着正道修士的尊严。素色道服上缀着阴阳鱼的腰饰,曲折蜿蜒地藏进衣物的褶皱里,一条银线封边的黑色绸带覆盖住了双眼。谢知寒没有到床榻上去,他对黎翡气息太浓郁的地方产生了抗拒。在这条锁链的长度范围内,他找了个一个很难被发觉的角落,沉默地降低着存在感。无妄殿地处魔域中央,对道门之体太不友好,即便谢道长修为精纯,也觉得备受压制、寸步难行。不过他现在也走不了了。他感觉到了黎翡的脚步。她在面前停下了,然后响起窸窣的摩擦声,似乎坐了下来。毫不介意地坐到了地面上,跟谢知寒视线齐平。“我听说,”她开口,“你是蓬莱派这一代的道子。”谢知寒抬起头,模糊地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他没有用神识去感受,在无妄殿内使用神识,脑海会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灼烧感。“我说无念,你怎么去给林云展做徒弟了啊?他当初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不远万里到你的山门前,你用一句‘没有剑心’把人赶了回去。如今,你做他的弟子……啧。”黎翡道,“要是我的话,一定徇私报仇,为难死你。”林云展是蓬莱祖师的名字。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跟多年不见的好友开玩笑。谢知寒道:“我不是剑尊阁下。”黎翡长“嗯”了一声,道:“但你的模样,你的道体,还有这具剑骨,熟悉的神魂气息……跟他别无二致。”她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连仔细抚摸都不必,就能摸出他身上罕为人知的一具剑骨,她怀念似的笑着叹气,捧起他的脸,道:“身具剑骨之人,是这世上最好的镇剑之匣,经脉骨血、神魂灵台,都能温养一切宝剑,亦能将任何一柄剑收入身体。”谢知寒没有躲避她的触碰,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再躲就只是示弱而已。他轻微低头,感受了一下落在肩膀上的重量。“女君是要我为你养剑吗?”黎翡凑近几寸,异瞳盯着他的脸:“对于孤高专一的剑修来说,养他人之剑,就像是被玷污了一样,何况是用身体……这是一位剑修曾对我说的。”她身上挟着一股热息,夹杂着类似烈酒的醇香。谢知寒被她攥住肩膀,这下想躲也不能了,他的唇线抿直,露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前辈说得没错。”谢知寒道,“恕在下无能。”“死也不行吗?”黎翡问。“请赐一死。”他道。黎翡唇边的笑容扩大,收回了手,道:“你根本不是像他,你就是他。无念,就算你想不起来,我也会慢慢想办法,让你把一切都记起来的,让你清醒地活着、再痛苦地死去。”谢知寒无言以对。他听到黎翡重新站起身的声音,随后,他脖颈上的锁链被勾了起来,这股力道使他不得不跟着起身。但对方显然没什么耐心,把他扯到床帐纱幔里,扔到床尾的地方,就自顾自地抽身而去了。她的粗暴令人很不适,谢知寒捂着喉咙咳嗽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缓过气来,他霜白的脖颈上印出一道深红的淤痕。黎翡离开了无妄殿,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被锁在了床尾,虽然是已经辟谷的修士,但在魔族的老巢内,道体心法全都很难运转,加上滴水不进,这让谢知寒在多年的修道之途上久违地感觉到了疲惫和困倦。过了不知多久。殿外雨声滂沱。为了缓解魔族的燥热之气,无妄殿修筑在阴凉多雨的地方。昏暗到几乎一整日不会见到太阳,令人连时间感都经常迷失。雨声绵密,床角燃着一根小烛。他醒来时,黎翡就在床榻上。她披着一件深红的霓裳外披,卸了甲,锁骨上的伤露在外面,顺着烛光,望向昏暗的雨幕。
谢知寒一醒,黎翡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实在不好——她去了一趟忘尘海。那个传说中的无念坐化之地。曾经波涛汹涌的大海,如今已经被千里坚冰封住,大雪堆积成山。这是大能躯体在此坐化的效果……太阴为月之精华,所以哪怕万里雪飘,仍有月华照耀。月下连一座孤坟都没有,他没有留下任何影踪。黎翡想到这里时,总是觉得自己尖尖的虎牙开始发痒。她抬起手,用指骨磨了磨尖牙,吐出一口气,说:“你梦到什么了吗?”谢知寒反应了一下,才发觉这是在问他。“没有。”“真没用啊。”黎翡道,“想知道蓬莱派的事吗?”不等谢知寒反应,她就继续道:“蓬莱派的几位长老派人来跟本座议和,说要保住蓬莱六洲,可以同我做一些交换的条件。包括用林云展的遗体来换。”“不要——咳、咳咳……”谢知寒捂住喉咙,黎翡扯了一下锁链,似乎不喜欢他插话。道门先辈的遗躯,赠送给魔族。用脚后跟也能想到会做什么了,这根本就是当做“阵眼”或者铸造材料送给了她,结果只有四分五裂、挫骨扬灰。“哦……除了这个,还有整个海上蓬莱。”黎翡坐起身,不太在意地道,“海上蓬莱虽然是崇高的象征,但比起六洲上的修士、人口、还有法宝灵地来说,这牺牲还是太微不足道了。何况林云展死了,你这位道子又被抓走。”谢知寒的手指扳着床沿,指骨用力到发白,他一贯地自持冷静,一贯地忍耐克制,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有他克制不住的时候。“不光是蓬莱,其他十四派也都有或大或小的动静。他们都想让我先摧毁其他仙门。”黎翡像是说一个玩笑似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无可厚非。倒是你,有点可笑。”“女君……”“黎翡,黎九如。”她道,“名字。”谢知寒停顿了一瞬,用有点滞涩的语气道:“……黎,九如。”黎翡转过头,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心思晦涩地看着他。光是把称呼换回以前的,她心里暴涨的戾气和杀欲就在成倍地增长和翻腾。黎翡舔了舔牙尖,没发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求黎姑娘全我师尊尸骨。”他道,“谢某此身任凭姑娘取用,虽然……前世恩怨,我实在不知,但一切报应我愿承担,求阁下……”黎姑娘……要是别人听到这个称呼用来叫魔族的女君,一定会觉得荒唐无比,可笑至极。但从他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时,却让黎翡的脑海里瞬息间翻涌起云雾般的幻听,她想起在记忆里模糊斑驳、而又难以磨灭的声音。曾几何时,他也在檐下雨幕中,轻轻地叫她黎姑娘。说的是……从此以后天南海北,我陪你走下去。凉风簌簌。她胸口猛地烧起来一团火,抬手攥住谢知寒的手指,把玩着那两根被踩折了、还没长好的指节,忽然涌起笑意。“那你拿什么来换呢?”“我……”“就这只手上的指甲吧。”她忽然道,“我想把它拔下来……不,诚实地说,我只是想让你感觉到痛,让你向我求饶。”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和男主俩人凑不出来一双完好的眼睛(。)手札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说,她倒可以称得上一声坦率。但到了黎翡这个境界——谢知寒不曾跟她动手,只凭借在海上蓬莱照顾师尊的那些时日,就已经从他口中将魔族女君了解了个大概。按照师尊的说法,这世上能制服擒获她的人,早就死了。谢知寒沉默下来。他对这种恶劣又直白的目的不予置评。从黎翡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无声地挽起袖口的动作。无力反抗,所以不曾徒劳地恳求或是辩解。就像是在进行一种献祭,他的痛苦就是祭品。黎翡的手触碰到谢知寒眼前的绸缎,将黑色的蒙眼布扯了下来,布料滑落,露出他畏光紧闭的双眼。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因为被魔气破坏的双眼不能见光,见光就会流泪。对于修士来说,魔族的一切都太具备攻击性。包括他们的爱恨。幸好无妄殿光线昏暗,雨幕层叠,黎翡的身形挡住了唯一的光线。她的手抚摸过去,扣住了他的后颈,像是野兽之间彼此争夺和制服的动作。她说:“你不求求我么?”谢知寒道:“请女君放过我。”黎翡一下子笑出了声,她就知道无念是这种语气、这个应答。既敷衍、又顺从,让人喜欢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恨得时候又恨不得把他的心都撕开看看……从这个人的神魂里,总是窥不到他真实的想法和执念。她用很缱绻地语气,甚至听起来有点温柔地道:“我会给你擦眼泪的。”谢知寒的手被她挽起,像情人一样。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不是情人之间的爱抚,这是一场隔世经年、迟到了太久的恨。她的宣泄都带着无能为力的味道,暴烈、冷酷,而且痛苦。这种痛苦不止是要谢知寒承受,连黎翡也不可避免,就像是反复揭开一道伤疤,从这种疼痛里获得令人上瘾的快意。她要一个死人认错,这是一道不会实现的愿望,一个没有结果的诅咒。谢知寒的指甲很漂亮,圆润通透,在这只修长的手就更好看了。黎翡能自然地想象出他翻书握剑的模样,她脑海中浮现着这样美丽的景象,然后怀着期待地破坏掉。她的指腹覆盖上来,一股滚烫针刺的气息覆盖到手指上,在接触到他的手指时,那种剥离下来的触感、令人麻木的痛觉,在一瞬间冲击过来。血迹弄脏了他。谢知寒的指骨痛得发抖,但他挣脱不开——连同面对黎翡这件事,都是他挣脱不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