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代上,她的祖父顾崇是天授二十一年的进士,时年不过二十四岁,三十年宦海沉浮,做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生三子一女,俱是嫡妻钟氏所出。在大姑母顾九音之后,她父亲顾九识是第二个孩子,亦是长子,少年郎十六岁探花及第,俊秀如芝兰在庭,白马风流,当时名动京华,如今是天子近臣东台舍人,虽然品秩不高,却得常伴大内。
她和姐姐顾笙又不同。顾笙出生以后,父亲患上了腿疾,母亲云弗陪伴父亲往江南求医,姐姐顾笙就被留在了京城,由祖母钟老夫人和二婶蒋氏教养长大。而她出生在父亲腿疾痊愈复起入朝以后,从小被祖父母、父母一个也不缺地娇养着。
在那场梦一般的前世里,同样是被夙延川所救,她没有昏迷,向他规规矩矩地道谢,他也并没有单独派人送她回家。
一场萍水之逢,便如风生萍动,水过无痕。
她带着侍女,在还真观又住了三、四天,等到京城的戒严终于结束了,府里才终于能派出人来接她回家。
而她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叛乱流民的残部,纷乱厮杀中,她被伤到了头,很多年里都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庆和十九年,也就是两年之后,她在外祖父身边求学的胞弟顾璟回京探亲,却在离家南返途中染上了天花。
她只有十一岁的弟弟,秋闱轻取小三元的弟弟,会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说要姐姐给他缝荷包的弟弟,会千里迢迢地寄江南新出的话本给她的弟弟。
就这样夭折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大病了一场。
等她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她的姐姐顾笙被赐婚给了太子殿下。
庆和七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尾,西羌单于忽利犯边。经历过英宗朝被人打到京城沦陷的故事之后,朝野对西羌的风吹草动都一时惊惶,皇帝连下圣旨,将在京、在野的宣国公府凌氏子弟尽数调往平明关。大燕的军队最终将忽利单于拒于关外,代价却是凌氏一门的成年男丁近乎全数死在了沙场上——那场战事之后,随着年仅四岁的新任宣国公世子凌殊扶灵回京,再无人攻讦出身凌氏的皇后娘娘和凌皇后所出的太子夙延川。
所以太子二十岁都没有订亲,人人都以为,皇室会在凌氏族中选一位太子妃。
赐婚的旨意一出,京中一时讶然。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开开心心地去看望姐姐。
隔着大红遍地金的帘幕,她看不到姐姐脸上有笑容。
梦里她问顾笙:“姐姐不愿意吗?”
顾笙只是抚着她的发顶,神色沉郁又复杂,而后忽然流下泪来。
庆和二十一年,胞姐顾笙生下了皇长孙,她去东宫探望姐姐。
她被太子的贴身内监杨直亲自带到了姐姐的住所。
远离高大轩丽的上阳宫中心,幽凉而寂静的晚梨轩里,绿窗寥落,卧在床帏间的姐姐面色比纱幔还雪白。
小皇孙从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到了外面去,甚至没有在太子妃顾笙身边多停留一天。
她还记得她那时溢出胸臆的愤怒,在看着姐姐终于沉沉入睡以后,她质问杨直,顾家有哪一点对不起东宫,要东宫这样的折辱出身顾氏的太子正妻?
那时夙延川就站在垂杨浓郁的阴影里注视着她,玄色的太子常服束着颀长的身形,眼神沉静而淡漠,淡声吩咐杨直“诏太医院每日来给太子妃请两遍脉息”。
她一直记得那个漫长又沉默的的目光和对视。
那一年她十四岁,姐姐的身体一日一日好起来,虽然总是牵挂着皇孙谨,但杨直只坚持说“殿下担心娘娘病体照料皇孙反而更有不便”,再加上太子并没有妾妃,连顾家都并没有反驳和担忧的理由了。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越来越好的时候,一直在京郊大伽陀园颐养身体的皇后娘娘忽然回宫,赐给了太子妃顾笙三尺白绫。
消息传回顾府的时候,母亲云弗当场就因为接受不了打击而晕了过去。
父亲一夜白头。
而这样的事,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宦权贵圈子里是如何也瞒不住的。
帝都一时哗然。
时任吏部尚书的祖父顾崇一病不起。
而于她而言,在心里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惊怒之外,又有种不祥之兆终于落地的隐隐预感。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与他们这一支不睦的颍川顾氏主宗,派人携着族谱,带了一样的三尺白绫来,在祠堂里大发雷霆,说母亲云弗教女无方,辱没门楣,要请出家法,将母亲除名。
父亲顾九识勃然大怒,几乎与主宗撕破了脸。
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性情暴烈的外祖父云既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