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不觉得冷了。他还高兴地发现,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越屋顶和墙壁,漫步在小屋、书库和阁楼之间,六只彩色的小鸭子叽叽喳喳跟着他,他想:&ldo;原来隐身术瞒不住跟屁鸭。&rdo;
平日里灰暗的书库,荡漾起祥和的七彩光芒,像水一样流动着,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万分感动。他被这些光托到半空中,跟屁鸭也登上了垂直的墙面,一直来到屋顶,头朝下匆匆行走,往光芒的深处探索着。有一阵,双头人分不清方向,波动的光芒流进书库的门缝,把他也卷了出去。经过短暂的震撼,他浮在一棵老槐树顶端,看见了场院里的事,他心里明白透了,可是没法告诉这些人、这些胳膊、这些腿、这些头和这些血:隐身术已经大功告成。
黑鸟
在死尸横陈的场院里,活人却越来越多,原来是朝廷的援兵到了。胡人有的从城墙跳下去逃命,有的从地洞溜下去。突然,如意哭了起来:&ldo;我姐呢?我姐呢?&rdo;她站在弄玉的门口,弄玉的屋里是空的,胡人的洞口就在附近的花圃里。武士们备马准备追击,一道白光却抢先冲出了城堡,有人认出那是牛儿哥。他追到阴山脚下,追上了从洞里逃跑的胡人。二十二岁的牛儿哥朝他们冲去。他的新房还没布置好,他还没记住未婚妻的模样,胡人勒住马头,注视着他,当他进入射程时,他们每个人手里忽然变出了弓箭。
胡人绕着阴山跑,盘旋在云端的一只绿鸟和一只黑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眨眼间,那只黑鸟俯冲下来,变成一个人,他抄起马背上的女人,顺手削掉了骑马的胡人的头。胡人还没来得及放箭,他已经上了天。田鸢抱着弄玉,和孔雀一起掠过积雪的松林,落在一片光秃秃的胡杨林中,吓跑了一群鹿。他用匕首切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突然她捉住田鸢的手,把匕首往自己喉咙上刺,她劲不够大,没能把刀送到喉咙里。
&ldo;很多人在等你。&rdo;田鸢轻声说。
泪水在她浮肿的脸上流淌。刚才,她亲眼看见哥哥浑身插满了箭,那么强壮的躯体,眨眼间就倒下了,只有噩梦才这么不近情理。他那么爱笑,围城后却没笑过一次,今后他也不会再笑了。也许他会重新出现在城堡里,浑身披着箭杆,只有她才能看见。还有许多亡灵会来到闺房,透过纱帐看望他们保护过的人。她伏在树干上痛哭,田鸢要把她背起来,她死死抱着那棵树。田鸢不知道怎么劝她,便找了一个借口让她缓一缓:
&ldo;就算要死,也还是到邯郸去死比较好吧,你的亲生父母埋在那儿。&rdo;
弄玉还是死抱着那棵树。田鸢又说:&ldo;就算你已经忘了他们,可他们一直在等你啊,你去了,忍心瞒着他们吗?&rdo;
弄玉跟他去了邯郸。冷冰冰的太阳悬在天边,薄雾弥漫,行人稀少,街道宁静得像一个梦。有人叫卖一种奇特的食物,那是在竹筒里蒸熟的糯米和大枣,于是他心爱的人吃到了不知多少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他一路背着弄玉,舍不得放下她,从她嘴里掉出来的米粒沾在他脖子上,他也舍不得抹掉。孔雀摇头摆尾啄着地上的一筒糯米。还有一个小摊卖酸萝卜,白白的萝卜片上沾着切碎的水蓼叶子,味道美得无法形容,有点酸有点甜又有点辣。弄玉张开嘴等他喂萝卜时,露出没有被灾难侵蚀的精巧的白牙。
他找到了弄玉的家族的墓地,守墓人说,这块墓园是赵国老百姓为她家建造的,她父亲的墓是衣冠冢,因为当年在法场上没找到她父亲的遗体,估计是上朝时被杀的。一大圈侧柏隔开了阴阳两界,满门抄斩的尸骨把松树滋养得郁郁葱葱。墓碑上刻着家谱,田鸢替弄玉找到了&ldo;李云小字弄玉&rdo;几个字,在四个同母的兄弟姐妹、十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和数不清的同辈的姓名中很不起眼。田鸢瞅瞅弄玉,瞅瞅&ldo;李云&rdo;,找不到这两样东西之间的联系。弄玉在他背上咕哝说:&ldo;我也忘了自己的全名了。&rdo;黄昏来临时,田鸢轻声提醒她该回家了,她指着封土上的松树林说:&ldo;就在这儿过夜。&rdo;
在田鸢的记忆中,彻底失去寒冷的感觉正是从初冬的这一夜开始的,尤为奇怪的是,从今往后任何与他保持身体接触的人都不会觉得冷。弄玉盯着绿色的萤火,呢喃道:&ldo;这里真好。&rdo;田鸢问:&ldo;为什么?&rdo;她说:&ldo;都是死人。&rdo;她想起哥哥惨死前正要成亲,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孔雀被惊醒,大惑不解地昂着头。田鸢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脸,笨拙地劝道:&ldo;人死不能复生……&rdo;她的肩膀在田鸢胸前剧烈地颤抖着。当她平静下来时,萤火已经熄灭,东方已经微明,田鸢又劝她回家,她执迷不悟地摇头。在这种情况下,田鸢不得不掏出最珍爱的东西,聊以麻痹他和她的良心:&ldo;我们俩一起为你哥哥守孝三年,在这三年里,不谈婚论嫁。&rdo;
&ldo;是为城堡里所有死去的人守孝。&rdo;她说。
然后他们回到了城堡。场院里扫出了一堆堆红白相间的积雪,灵堂也搭起来了,那不是一般的灵堂,是占了半个场院的白棚,摆了几百具尸体,白棚外面有几百个棺材,容氏正在为死者美容。弄玉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过去的一个幻觉。她跪在死尸旁边,哭昏了过去,人们赶紧把她抬进新的闺房,免得不留神把她扔进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