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这就更不公平了,&rdo;田鸢想,&ldo;她能偷听到我,我却不能偷听到她!&rdo;
晚上,疫情在他屋里恶化了。当时桑夫人以为他睡着了,放开了乱想,田鸢听见她乱哄哄的心跳中掺杂着各种话音的碎片,有现在的她说的话、年轻时她说的话、若姜的话音,还有陌生男人的话音,甚至有心音中的心音‐若姜生前的想法在多年后来到了桑夫人的心里。田鸢听到了这样一句话:&ldo;要不要给桑姑娘找个婆家?&rdo;最可怕的是,桑夫人听见了若姜死后的声音。两年前,在满门抄斩的时候,若姜为了催他逃走,用铜烛台砸死了自己。在临死前,她让桑姑娘带田鸢去找田雨,这田鸢是知道的,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第二句话是死后说的,这话当时没人听见,但在两年后,它传到了他们耳边:&ldo;把小木匠的事告诉他。&rdo;
田鸢听见了桑夫人的辩解:&ldo;我告诉过他了,他不信……小木匠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又走了?你就不能跟你儿子说说话吗?……&rdo;随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回忆,&ldo;木鸢……芦苇地……牲口……&rdo;田鸢惊呆了,心里一点声也不敢出,随后的事情更让他心惊肉跳,他看见了桑夫人的心灵图像。
一开始是黑白的,渐渐染上了颜色,忽而又变成了黑白的,还像雨冲着一样模糊。他看见桑姑娘推着他母亲坐的轮椅在桥上走,她们都还是小姑娘,桑姑娘梳着千百条小辫,若姜的头发自然披散下来,露出半个脸。该怎样形容那张脸的美丽啊,要说弄玉的美是活色生香的、红扑扑的,若姜就是一个白色的精灵……她把一只木头鸟放飞,那鸟还会叫,那正是田鸢小时候玩过的,后来被田雨弄丢了……小木匠捡起木头鸟跑回来,把木头鸟给她……田鸢听见刻漏的嘀嗒声,看见小木匠把母亲从轮椅抱到床上……下一个画面模糊了,有两个人在屋檐下亲嘴,雨水从屋檐不断地淌下来……又看到了屋里,若姜正吃力地攀着窗格,想让自己坐在马桶上……小木匠和桑姑娘跪着擦一地的尿……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明媚的春天里,他们一起在郊外放木鸢,木鸢飞进了芦苇地……不知怎么,小木匠和若姜在床上打起来了,画面上一片麻点……画面又安静下来,若姜已经嫁到了将军府,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早晨,&ldo;不死草&rdo;来调查疫情了。他让田鸢、田雨和桑夫人心里说点什么,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再让他们心里想点什么,不是话,而是画面,结果他看不见,而这三个亲人互相能看见。&ldo;不死草&rdo;在随身带的木片上记下:亲人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他说这不算最厉害的,有些妈妈和儿子之间已经连画面都不需要了,儿子身上有点痒,妈妈就能感觉到。还有,好友之间心音清晰,交情不深的人之间心音模糊,陌生人之间根本没有心灵对话。综合这些症状,&ldo;不死草&rdo;看清了这场瘟疫的本质:发病的程度与爱成正比。
有什么药物能治疗爱呢?
终于,百里冬召集众人,宣布这里确实陷入了瘟疫,一场来历不明的、传染力极强的瘟疫,一场心灵瘟疫,它对身体毫无损害,却剥夺了人们的隐私。&ldo;其实,&rdo;这个小老头攥紧小拳头说,&ldo;把心灵中那些发霉的压仓货掏出来晒一晒,没什么大不了的。&rdo;立刻就有人问他:&ldo;你祖上真是百里奚吗?&rdo;百里冬愣了,他没想到人们会怀疑这个,连他自己也在多年的自我暗示中对此深信不疑了。现在,这个问题动摇了他的信心。
人们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的怀疑,人群嗡嗡起来。他展开胳膊,让大家安静,说:&ldo;我正打算说这事呢。&rdo;&ldo;你没打算说,&rdo;有人说,&ldo;我们刚才没听到你心里有这个打算。&rdo;&ldo;那就现在说。&rdo;
&ldo;你不用说,你只要诚心诚意地想。&rdo;
场院陷入了可怕的宁静。百里冬的心音结结巴巴地传来:&ldo;嗯……我出生在雁门,我家是从肤施迁过来的……我一直是把自己当成地地道道的赵国人,可……我的祖上是秦国人……五百年前秦国的大夫名叫&lso;百里奚&rso;……&rdo;大家都听到了,其中夹杂着怀疑,怀疑的声音是轻轻的咳嗽声,无法克制。有人把响亮的声音抛到了他的咳嗽中:&ldo;算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rdo;但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进来了:&ldo;你们这群王‐八‐蛋!非要刨根问底吗?就算他不是一个贵族又怎么样?他给我们建了城堡,花钱养活我们,这还不够吗?&rdo;这句话激怒了百里冬,他心里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声:&ldo;奶奶的,老子就是一介草民!管他百里奚是我什么人,反正我出生在雁门半山腰上的草棚里,哪天可以带你们去看!我爹的坟还在山上呢!他是在盐湖捞盐的!我们家吃不起盐!只能捡盐湖边的石头熬汤喝!这么说你们满意了吧?&rdo;
说完这些,他自在多了,心里只剩下了喘息。后来人们又看见了他的心灵图像。他在学堂的窗前偷听,教书先生说五百年前有一个叫百里奚的人是秦国大夫。他在盐湖主人家当骑奴,让人踩着上马。他跟主人借书看。他成了赵国将军李牧的门客。他在宴席上顶撞了朝廷的使者,那人说:&ldo;轮不到你说话,矮脚鸡。&rdo;他就抽出破铁片一样的佩剑要求决斗。随后,人们感受到了一个书生与人械斗前的腿软,和满脑子的嗡鸣,还有正在被死神掏空的躯壳里的回音:&ldo;好了,好了,好了……&rdo;它伴着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和泡沫的咕嘟声。回忆忽然停止了,人们着急地问:&ldo;后来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