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抽了一口气,抬手支颐,埋怨道:“你这一下咬得真重。”绛华无言以对。裴洛却是嘴角带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我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你就放宽心好了。”绛华虽为花精,却就此学会了羞耻两字是如何写的。裴洛还是支着颐看她:“再过一会我便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绛华想了想,问道:“后来傅将军叫你出去做什么了?”裴洛心道,她这种对什么都好奇的毛病估计是改不掉了,便淡淡道:“我和傅帅去镇上的商人那里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些粮草。现在我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我想你们是买不到了。”裴洛一怔:“你怎么知道?”“前两日那位燕大人来平沙镇,已经将存粮都买下了。”绛华刚说完,便见裴洛神色微变,也觉得有些古怪的地方,“他开始时候是将粮食分给镇上的百姓,但是还剩下很多,就……”“就全部烧掉了。”裴洛抬手在桌上轻叩,看着摇晃不定的灯影,“这下子,可真的是糟糕了……”翌日天才刚亮,便有探子冲进军帐,上气不接下气:“报——北燕大军已经在二十里外,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玉门!”傅徽神情镇定,步履沉稳:“立刻登城头,准备守城。”他身着的铁早已被年长日久的血渍风沙磨得暗沉无光。麾下几名副将不由对视一眼:“他们之前还打了败仗,怎么这样快就来了。”裴洛握紧手中的长弓,却没说话。他们该是来了,南楚现在外无援内少粮,正是攻城的好时机。众人登上城墙,只见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大漠,遥遥的,有一片黑点正朝玉门方向而来。这片黑点越来越近,马蹄声震天,长枪映着阳光,泛起青森森的光。打头的是名震天下的轻甲骑兵,暗红色的旗帜上绣着“北燕先锋颐狼”。先锋旗边上是一面更大的紫色旗帜,用淡金色的绣线绣着慕容二字,迎风展开,气势万千。副将展平咦了一声:“他们的主帅姓慕容,岂不是北燕王族!”只见北燕大军在离玉门还剩下几丈之时,先锋颐狼突然一抬手,勒马停步。身后的北燕大军也立刻止住了脚步,最后收足的一下响声整齐划一。让人有种错觉,这声势便是九天之上也可以听到。傅徽语气森冷:“弓箭手预备——”城头上数百支羽箭都对准城下。只见一人勒马缓缓行到城墙之下,银盔银甲,微微仰头之间,脖颈曲线优美。那人仰头遥望,手中长枪直指城墙,薄唇开合:“敝人慕容骁,特来劝尔等开门献城。凡是受降者,吾许之封地百里,封为万户侯!”他的声音由内力送去,到达城墙之上也清晰可闻。林未颜忍不住失声道:“燕骁?!”底下的男子身披银甲,容貌俊美,肤色白皙,只是身上的斯文气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凌厉的气魄。秦拓想起之前在郊外发现禁军黄都统身受重伤,气绝前只来及指着北面叫出一个“慕”字,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姨夫,现在方才明了。一些副将常年在北关,不知南都的事情,闻言奇道:“林大人难道认识这慕容骁?”林未颜默然。隆庆廿四年冬,正是文举殿试前夕,同榜的才子们都颇有些薄名,相聚在吟墨楼吟诗作对。当时窗外正下着雪,雅阁中点着火盆,也暖意熏人。有人提议说以雪和梅为题,一人接一句。林未颜题的是第一句,便大大方方地执笔在雅阁的墙上写下几个字:寒蕊初萼,万点薄絮。他回转身之际,便看到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子,木簪紫袍,素淡俊秀。众人轮流题了词,最后轮到那个年轻男子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让他写了。南楚虽不像齐襄尚文,士大夫的地位却是极高的。四民之末,则是商人。林未颜听说那人姓燕单名骁,出身商贾之家。那些人,不过是在故意刻薄他罢了。燕骁容色淡淡,负手吟了一句:“临风更沾薄酒,暗香浮月卷帘来。”当时太子殿下正好也在吟墨楼赏雪,后来在殿试上保举燕骁为文举探花。岁末的时候,燕骁被点为太子侍读。一介探花郎,竟然成了侍读,当时流言蜚语,枚数不尽。慕容骁等了一阵,微微眯着眼看城墙之上,扬声道:“傅徽,你们在玉门屯兵十五万,其中伤员近五万,粮草不过可支撑半月,拿什么和我北燕二十万大军相抗?!现在开城门受降,吾慕容骁对天发誓,绝不杀战俘!”傅徽笔直地站在城楼之上,用内力将声音传出去:“慕容骁,我等效忠的是南楚,决计不会向北燕人屈膝!这玉门,也绝不会白送到你们手上!”慕容骁轻笑一声,将长枪挂在鞍边,手按长弓,拨转马头行了两步,突然回身弯弓搭箭,身姿优雅,银盔下的黑发在风中萧然而舞,对准城门之上那写着三个墨字的木牌。玉门关,玉门关,这就是他挥兵南下血祭的第一个地方!铮然弓响,长长的羽箭激飞而去,势如长虹。裴洛在他转身之际早有准备,看准这一箭的去势,也将弓拉到最大,直到紧绷的弓身发出吱嘎轻响。两支羽箭在半空相会,只听铮的一声,箭头迸出点点火星。随即是一声巨响,玉门关的牌匾轰然落下,摔得四分五裂!裴洛看着城下,紧紧握着手中长弓,几乎将嘴角咬出血来。北燕大军齐声呼喊,战马嘶鸣,声势震天。而南楚这边却是一片沉寂,城楼上的将士俱是脸色煞白。慕容骁仰头遥望城楼,脸上充满了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他日战场再相见。战场相逢之日,便是南楚亡国之始。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借着风势,传到城楼顶上,在这万马嘶鸣之中依旧清晰可闻:“傅徽,我最后数三下,只要开城门受降,爵位封赏照旧。若是等我攻下玉门,北燕大军就要屠尽方圆百里,寸草不留!”他仰起头,薄唇开合:“一。”傅徽站在墙头,身形挺拔,丝毫不为所动。“二——”身后有将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三。”慕容骁放下手,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北燕将士听令,攻下玉门,屠城三日,让南楚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凤凰劫(3)一波又一波攻城的势头就如潮水般涌来,玉门关的城楼之下,已经密密地倒下了大片尸体,鲜血四处流淌,从上面看去,便是一片刺目的红色。北燕铁骑冲击城门,每一次撞击,发出的巨响都震动漠北,在这喊杀阵阵之中,教人立足不稳。傅徽站在城楼之上,铁衣暗沉,厉声喝道:“弓箭手分为两队,前面的放完箭就退后,不要自乱阵脚!”他身上铁甲轻响,又踏出几步,站在城墙上直面底下的北燕大军,威风凛凛:“吾乃南楚主将傅徽,底下谁敢来取我项上人头?!”城墙城下,乱箭如雨,密密得交织成一片。傅徽便在箭雨中屹立不动,身先士卒,举起长剑将从云梯上攀爬上墙头的北燕士兵砍下去,脸上和露在铁甲外的手背都溅着点点鲜血。可是底下的北燕士兵却如潮水般涌上,一批一批,没有尽头。慕容骁勒马立于城墙之下,扬声高喊:“北燕将士听令,能取下傅徽人头者,不论出身,一律赏金万两,封为王爵!”此言一出,北燕的攻势更是一波猛于一波,撞击得玉门关的城门摇摇欲坠。副将展平走到傅徽身后,咬牙道:“傅帅,我们只怕是……”傅徽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长矛,嘿得一声远远掷出,正将一名北燕的轻甲骑钉在马下。他下颔紧绷,厉声道:“谁再说一句泄气话,就军法处置!”他目光如电,看着手下的副将:“你们这样,便要认输了么?我们南楚不需要临阵退缩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