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晔见过许多种不同的日月。
不同界域有不同风景,四个太阳同悬于天、六个月亮交叠相映之类情形比比皆是,他早已见怪不怪。
天上一轮白日变做一轮黑月,是如同降雨一般直直坠下而彻底取代亮光的天色。譬如说,一粒珍珠投入到墨水中,一瞬便染黑。是这样的极速。
那轮黑月边缘散着,虚虚得瞧不太出边界,又显得如此湿润,如此飘摇,比那白日可爱许多。
……
轻柔的咀嚼声里,他眼瞧着‘白露’将那血肉模糊的半个人撕扯着吃掉。等剩了最后一颗头颅,便极不舍一般将之衔进口中,囫囵滚动数圈,等了会仍是咬碎咽下了。
因它长得美丽,即便半面都是血色,又这般悚然地吃掉一个人,仍旧有一种诡艳的风情。
花瓣们咬起人来也是黏糊糊、湿漉漉的么?也用瓣膜如舌尖一般将骨肉们分筋错骨、剔肉吮汁?
秦晔捕捉到一些粘腻——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般的细致水声,细密地从花朵团中传来,不免有这样的疑惑。
然而,因秦晔现下也是一个皮也没有、肉也散乱的人,又正正倒在这偌大塑像的膝上,他已预料着接下来的情形。
待那塑像体内声音渐消了,两只眼便朝秦晔望来。
酆白露素来是多情目。顾盼生情,眼波涟涟,一个眼风过来,秦晔当场迷得南北不知。
塑像似他,然眼窝里并没有一对儿剪水瞳仁,只一朵花连着一朵花,一朵花长着一朵花,相互挤压着,盛放开,汁水同花一处,满当当塞满眼窝。
花瓣正中是细细蕊丝,一丝丝寸长。蕊丝生长在花苞里便如同齿舌长在人的口腔内,模样不同,作用却类似。
花瓣们颤动着蕊丝,‘白露’将秦晔用双手捧起来。它张开口。
内里仍是花朵遍布,黑红相错。花们颤动着堆叠,如舌头、如齿关,齐齐朝秦晔探来——
秦晔心知,他亲身体验的时机,悄然而至了。
……
倘若一个人亲手抚触过一只鸟,便晓得羽毛摸起来理应是烫热的。
酆白露化作人身多年,却少显露原型。秦晔心里头实际有些怕鸟儿,因此酆白露做人,他并无意见。
做人时酆白露是凉的,比常人身体温热总是低几分,夏日触上去清凉舒适,因而秦晔乐意与他贴在一起。
但鹤也好、鸢也罢,凡是鸟儿均是体热的,生来便如此。
偶尔同白露鸟身躺在一处,倒在绒绒羽翼里,哪怕什么也不做,秦晔也很是享受。心也热,肉也热,只觉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日。
若不回头看尖利鸟喙、明黄鹤瞳,秦晔心里头便一丝震颤也无;若是偶然回头瞥见,为着心里喜欢,秦晔也能撑着假作视若无睹。
然而世上如何会有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造物?
尖锐的、赤红色的喙,如同一片烧红的刀刃。离秦晔又是如此近,好似一不小心就能将他扎得七零八落。
明橙色的眼瞳,浊黑的瞳仁——白露呼一口气,那片黑色便漫上来;吸一口气,那片黑色便退回去。潮汐一般起落,虫豸一般富有生命力,扭曲怪异且绝不错目地瞧着一个人。
——因秦晔是紧紧被盯住的对象,他便总是发怵,疑心自己是条立时便要喂鹤的肥鱼。
……
倘若世上真有团成白露一般模样的花朵,处处像他也就不足为奇。
花朵们的触感,在紧紧合在一处时才真正鲜明。臂间、腹间,腿间皆是;腿弯、臂弯,足踝也不遑多让,正是全身上下布满花朵枝桠。
厚瓣的朵儿,柔韧温烫的触感,如此鲜活的弹性,压下去好似人皮的肌理。仿佛刚刚从一个人身上撕出来,又快快地塑成了一朵花。
秦晔被这人皮一般的花朵团团围住,很快便觉得肢体脱落下来。
一把钝刀切割一块新鲜的肉体便是如此,慢慢地藕断丝连着。一块皮连着一块肉,一块肉接着一块皮,总也断不掉,好在不甚疼痛。
立刻是一处连着皮肉的手脚先绞下来,骨碌碌地滚进更深处的花叶之间,湿答答地被咀嚼,偶尔传来几声硬邦邦的碎骨声,很快再无声息。
紧接着另一处,消亡的流程并没花招,同之前完全相同。
很快,秦晔便手脚俱失,孤零零剩下一个躯体和头颅任由花朵们吮吸吃食了。
花儿们黏得如此紧,掉一块肉便补一朵花,淌一滴血便长一朵花,少一点儿,补一点儿,真是好不贴心。
秦晔不是心里不慌,正是因为怕得心里发乱了,一时间居然做不出一点反应。何况又不很痛,更是难以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