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采看了他一眼:「你昨天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鸡尾酒。」
「烈的?」
「不记得了。」谢明朗无奈地摇头,「你呢。我本来以为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哪里真有不醉的人。昨天他们都往死里灌我。」言采只是笑,「我多狼狈你也看见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停住了,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再往下顺著言采的话茬回忆下去。谢明朗欲言又止的神情映入言采眼中,他不由得笑了,问:「你想说什麽?」
「我昨天不敢问你。」谢明朗低下声音,语气颇有些窘迫,「我一直不敢问你。你到底把沉惟当什麽人,以至明知道这个片子背后的真实也要去演?」
对于这个问题言采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吃惊。他甚至笑了一下:「其实早在当年我就知道这个剧本他是为自己写的,后来片子没拍出来,我还暗自庆幸过,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自己的存在不显得那麽难堪和好笑。但是事隔多年,我又改变了主意,难得他在自己的片子里这麽诚实,我可以演好他,也算是报答他当年的指导和提携,为什麽不呢。」
他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任何怨怼或是故作轻鬆,好像仅仅在陈述事实一般。但谢明朗还是听得云遮雾绕,但他没有作声,只是听言采继续慢慢说下去。
「陆长宁用的是他的分镜剧本,所以我不希望有所改动。沉惟不是个有勇气的人,他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估计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肯在片子里说了真话。我想,他写这个本子的目的是想让真正在这件事里的人看到,我不想让他的心愿落空。」言采习惯性地点烟,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震得人耳膜发胀。「拍《尘与雪》的那几个月里,有几次觉得坐在监视器后面的人是他,我总是怕他,不敢不尽全力。」
说到这里言采觉得很好笑似的勾起嘴角:「我是真的对他充满敬畏,说是情人,倒更像师长。当年我竭力摆脱这种仰视感,做了太多蠢事,得不偿失。」
谢明朗一直在尽力消化言采每一句话后的意思,和其中隐藏的资讯。听到最后一段,他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隐隐有了种解脱感,为自己,也为言采。他从言采嘴里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本来我只想知道你怎麽看沉惟,现在却真的对他是个什麽样的人感兴趣了。」
「去看他的片子。他虽然善于说谎,但对待电影,还是一贯真诚的。」言采客观地建议,「电影才是他永恒不变的恋人,他一直心甘情愿满怀虔诚地亲吻她的裙脚。」
谢明朗却说:「你真应该去看看《尘与雪》。听你这麽说,我又觉得你在里面了。当然究竟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要是不甘心,就亲眼看一看。你比我更知道电影的魔力,胶片集结成故事,往往就成了彻底不同的东西。」
言采从谢明朗那里抢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著他,慢慢绽开笑容。在提起和沉惟相关的话题的时候,言采总是有这样略显冰冷的笑容,好像竭力把自己抽离出来,只留下一个客观的表述个体。他摇头说:「我没办法看这部片子。无论怎麽样,都过去了。我想要一个体面的告别,这就是了。」
谢明朗本来想追问一句,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更想问苏醒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也还是被藏在了心里。对于业已过去的时光,以及那些飘荡在时光中渐渐化为齑粉的往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于是他无奈地歎息:「我怎麽样才能知道你多一点。真是奇怪,怎麽能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是觉得迷雾重重。」
「因为相处得越久,想知道的就越多,人之常情。」言采补充一句,「不要急,时间还长。」
谢明朗勉强笑一下:「是啊,我相较于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了。只是你时不时提醒,更让我心慌。」
「浮想翩翩也是年轻人的特权。」言采笑著把烟给掐了,关上车窗,车速又一次快了起来。
回去之后有一天谢明朗起来,发现书桌上压了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在湖边的糙坪上,野餐的毯子摊开,酒水和食物随意地四散著。照片里言采看起来也就是谢明朗这个年龄,赤脚,穿一条满是破洞的牛仔裤,浅色的上衣,脑袋枕在一个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的膝头按著额角放肆地大笑。后者的表情因为面孔的角度完全地隐藏了起来,但低头注视的姿势绝不会错,而此人的情绪就从拨开言采额前碎髮的手上,微妙地暗示了出来。
谢明朗坐在桌前默默看了很久,才把相片摆回原处,当天晚上言采回来两个人出去吃饭,目光交汇时彼此一笑,谁也没有提起。
因《尘与雪》而起的一切情绪,似乎就此过去了。稍微休息了两天,言采和谢明朗又开始各忙各的。有了以当届影帝为首的一系列金光闪闪的招牌,电影节之后那场标志著《尘与雪》全线上映的首映会简直是一掷千金的气派,满眼的奢靡气氛,也不管这和电影本身是否搭调。电影上映初週不出意外地高踞票房首位,并把后面的电影狠狠甩开一截。如此成绩,在这样四六不搭的非黄金期内,只能让人暗暗讚叹。
谢明朗的首次摄影展也在倒数中。展期越近,压力越大,几乎整天泡在还在进行最后装修和调整的展厅中,和张晨以及其他筹展人员为最后的细节努力。但纵是如此,当潘霏霏打电话约他去看电影的时候,谢明朗还是答应了。
潘霏霏夏天大学毕业,没理会父母希望她再念几年书最好乾脆能留校的希望,自己在一家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美其名曰要早点「做个有产阶级」。不过在此之前她打电话给谢明朗,说是想当记者,被谢明朗骂了一通,她竟然也就再不提起。
谢明朗在电影院门口看到潘霏霏的时候,发觉她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型,兴致虽然不错,却明显是被咖啡或茶灌出来的。毕竟是看著长大的妹妹,谢明朗不由心疼,但嘴上不肯说,还是口无遮拦开著玩笑,这样潘霏霏才真的打起精神,閒谈起工作上的琐事,说说笑笑一直到电影开幕。
在大的剧场看电影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谢明朗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正视言采的角色,但又无法控制地在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语调里寻找不属于『言采』的部分。没过多久之后,他发觉,他在不懈寻找和关注的,是割裂开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言采是潘柘,但潘柘并不是言采。
谢明朗乾脆放弃,转而试图以平常观众的心态再单纯从演技啊剧情之类的方面仔细欣赏一下。到了后半部分时,他随意瞄了一眼潘霏霏,没想到她居然窝在椅子里睡著了。
这对以往的潘霏霏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谢明朗不忍心叫醒她,静静把外套给她盖上。潘霏霏睡得比谢明朗预想得更沉,等她再醒来,电影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