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轻到乍听简直像是脑海中臆想出来的。谢明朗立刻僵了,他知道这样温暖的拥抱并不表示可以把这个问题躲过去。他心跳如鼓,也轻声说:「一点。」
言采放开他,很平静地接话:「我想也是。我也睏了,睡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谢明朗睡得也不熟,连续地做梦,在梦与梦的间隙醒来片刻,又很快地睡著。这样折腾著,他很早就醒了,静静穿好衣服离开。言采那个时候还在睡,谢明朗也没有叫醒他。出门之后走廊里静得吓人,他用楼梯下楼,脚步声反覆迴响,好像恐怖电影的某一幕。
第二天的《尘与雪》谢明朗没有去看,而是在经过影院外是随手把票给了在票房前不死心徘徊的一对年轻情侣。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和朋友的应酬中度过,电影节期间,各方人马彙集在这个海滨城市,因为提名和首演而到场的相对只是少数,导演和编剧们带著剧本寻找合适的投资方,演员们在争取更多的曝光机会之外也在经纪公司的安排陪同下拜会一些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导演,高档时装品牌的酒会派对五彩斑斓,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记者和追星族们……因为各种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在这短短的一个多礼拜里,让此地变成了一个盛大的嘉年华,让这原本美丽宁静的城市鲜花著锦般热闹浮华。
谢明朗大概是这群短暂住客之中少数的『无所事事』者。几天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拜访朋友,有演艺界的,也有之前在《银屏》时的同事。不过一年多光景,和昔日的同事再聚,彼此境况已大不相同。几杯酒下肚,听旁人说起今日的《银屏》,谢明朗有些恍惚,更有些不捨,有点不自在地转开头的时候,正瞄见酒吧的电视萤幕上放著言采的访谈。声音是已经关掉了的,只能见他对著镜头侃侃而谈,好似正说到兴头上,对著女主持人又或是她之后的镜头,微微一笑,神采熠熠,风度翩然。
同伴见谢明朗看得出神,笑著插话说:「言采今年是影帝热门,多少记者追著他跑,要约访谈之类的,风头真是一时无两。《银屏》今年没约到,要是孟雨还在就好了。听说她结婚了,去渡蜜月连这次电影节也没参加,是吗?」
「嗯。她的婚礼我还去了,孟姐总算嫁出去了。」谢明朗口不应心地接话。
「什麽叫『总算』?听到这句话孟雨非要敲你了。」那人见谢明朗目不转睛,于是说,「明朗,还记得两年前的金像奖我们聚在一起打赌吗?明天就颁奖了,还赌不赌一场?」
这个说法引起众人的附和。谢明朗这几天其实把几部主要的提名影片都看过了,见他们这样热烈,谢明朗勉强一笑:「那好,反正我不押言采。」
这句话引来一阵哄笑:「明朗,我们知道你现在不在乎这点钱。但要送红包也不是这个法子啊。你是不是没看他的《尘与雪》?」
谢明朗稍微加深一点笑容:「也许今年又爆冷呢。这几年的冷门难道还少吗?」
颁奖典礼的请柬,谢明朗是有的。当初接到入场请柬的时候谢明朗有点诧异,把这个当作奇事说给言采听。言采对此倒不奇怪,打趣说「你也算是知名的圈外人了」,听得谢明朗一阵骇笑。
颁奖典礼当天,谢明朗按请柬上指定的时间入场。他远远听见摄影记者席上的喊声和快门声,想起当年的自己,指尖不免有点发热,后来才想起自己穿著正装,没有把相机背在身上。明星们照例要再走一次红地毯,谢明朗其实最怕站在镜头下面,离著人群犹豫了好一会儿,找到工作人员出示了请柬,被告知可以从媒体席后面的路到大堂正门。走到一半,忽然听到摄影记者炸了一样喊言采的名字,其间也夹杂著陆长宁和江绮的,一下子乱开了。他就知道《尘与雪》剧组到了,但是视线被媒体席整个遮住,什麽也看不见,直到来到入口处验了请柬,谢明朗才回过头:整个剧组都在,而且被媒体拖住了;言采和卫可两个人站得很近,两个人礼服的款式很像,只在细节上有著细微的差别,又是同色,站在一起煞是吸引目光;两个人中间是坐在轮椅上的江绮,她穿一件深蓝色的绸裙子,式样简单而大方,头髮盘起来,稍稍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气,但也是容光逼人。以陆长宁和他们三个人为首,整个剧组呈现出来的气象让谢明朗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会儿,这才在工作人员的低声提醒下入场了。
亲自到了颁奖现场谢明朗才知道原来看直播更有趣一些。他的位置在大厅中后,离颁奖台远了,看大银幕倒是正好。他周围坐著的多是单纯来看颁奖的閒人,气氛轻鬆,远没有前几排那种暗流涌动的紧张感。
一开始颁发的都是一些小奖项,《尘与雪》拿到的第一个奖是最佳摄影,这个奖项几乎是毫无悬念。接下来的奖是最佳原创剧本。当颁奖嘉宾念出「沉惟,《尘与雪》」的那一刻,整个大厅的掌声异常热烈,其中多少包含著致敬的意味。谢明朗坐了这麽久,多少觉得有些倦,听到这个名字又振作起精神来,想看看是谁代沉惟上台领奖。
站起来的是陆长宁。但他没有立刻上台,而是走向后面两排,等著另一位女士也站起来。谢明朗从大萤幕上看见一张年华老去但修饰得体且端庄的脸,立刻猜到了是谁,而身旁的人低低一声「那不是李苓吗」,更是进一步确证了这个猜想。
李苓接过奖之后短暂地致辞,感谢委员会感谢电影公司和陆长宁以及整个剧组的努力云云,整体平淡无奇,倒是最后的一句「这部影片得以最终完成,我也总算完成他一件未了的心事,谢谢大家」,再一次赢来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但之后的几个大奖都落空。最佳女主角没有落在江绮身上,新科影后言辞谦虚,眼泛泪花地举著奖杯对江绮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评委们估计是担心你脚伤不能上台领奖,依我看脚伤倒说明这奖杯更适合被你捧在怀里」,引来台下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掌声;陆长宁也没有拿到最佳导演,对此谢明朗有些吃惊,但见陆长宁波澜不惊的样子也就收起这暗自的诧异来。
颁最佳男主角的那一刻,谢明朗莫名紧张起来,他明明知道这种心态有些好笑,但重複提名人选的那短短十几秒,似乎格外漫长。
「言采,《尘与雪》。」
音乐响起,言采在掌声中站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加冕影帝,表演又得到评委、影评家的一致认可,摄像机客观地记录下那一刻他踌躇得志的笑容,和一贯焕发出的光彩感。他和陆长宁重重握手,卫可拍著他的肩膀,他则倾身拥抱江绮。走上台的短短一程中,许多人向他伸手道贺,他也一一还礼,徐雅微拉著他礼服的后摆,他笑著停下脚步,专门留给她一个拥抱,小动作间流露出无限的旖旎。如此种种流程做足,才终于上台从颁奖人手中领过奖杯。
他始终微笑,彷彿得奖的喜悦将会维持一辈子。然而在谢明朗看来,在言采眼底含笑的同时,眉宇间像是有什麽舒展开来。那些不知名的情绪明明是无形的,又像是在众目睽睽──至少是谢明朗眼皮底下蒸腾殆尽。
那笑容和欢喜,都是经过反覆斟酌一样精准,恰到好处地让人信服著,绝不比他在《尘与雪》中的演出逊色。他这样微笑,就像无可挑剔的站姿,每一个动作都是给人看的,以符合此时的头衔和气氛。谢明朗几乎都要跟言采一起微笑了,为了这一刻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演技。
言采拉了拉领结,开口说话时掌声也停歇了,只等他致辞。感谢辞也是中规中矩,有著言采本人惯有的谦虚和简练。在感谢完所有应该感谢的之后,言采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来,眼底的笑容褪得一乾二淨,只剩唇边还留著一点依稀的笑意。
他转过目光,看著握在自己手里的奖杯,说:「谢谢所有在场,以及已经不在了的人们。」
说完也不管掌声和提示下台的音乐声,弯下腰来,低头亲吻了一下手上的奖杯。
头髮的阴影和打下的睫毛恰好遮住他的眼神,却掩不住脸上的表情,那一瞬间言采的神情专注而虔诚,好像在致意久违的故人,又像在与情人浅浅耳语。
颁奖典结束之后,得奖的演员照例又拿著奖再走一次典礼大厅外的红地毯拍照。时近黄昏,夕阳浓烈地堆在天边,预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气。谢明朗和其他退场的人群从别的出口出去,那个出口对著一片好沙滩,看晚霞的角度尤其好,更绕开了最繁闹的一群人。他一个人看著夕阳了许久,才快步回去,拿了相机出来,想记录下这一刻的景色。
夕阳落山之后他挑了一家常去的酒吧,随便吃了点东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才心满意足地踏著沉沉夜色离开。回到宾馆之后他用房卡半天打不开房门,仔细一看,拿在手上的是言采的房间的,谢明朗觉得有点好笑,却在下一刻转过身,鬼使神差一般往电梯间走去。
言采房间里果然没人──照《尘与雪》得的奖来看,今晚多半是会通宵狂欢。谢明朗怔怔看著空荡荡毫无人气的房间,膝盖一软,重重扑在柔软的床上,这时酒力翻上来,他四肢发麻,索性任由自己睡过去。
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朗又一次醒了过来。这下他的酒退了,闻到一身的酒味,自己也觉得受不了,正要爬起来去漱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高档宾馆的隔音效果都好,但纵是如此,仔细一听,还是能听见不止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糊成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
他想起自己没有告诉言采今晚过来,顿时僵了,第一个念头是去洗手间避一下,但很快又觉得这是徒劳的,甚至比待在原地更糟些‐‐套间就这麽大,自己就算躲在卧室不出来,如果真的一群人进了房间,谁也难说是不是有谁会借酒装疯闯进来。就在谢明朗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开了,很多人的声音传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酒气,但走进来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他听见言采的声音,冷静而沉著,一点也听不出喝了多少酒,儘管他说的是:「我要醉死了,今晚就放过我吧。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夹著浓重的酒气,言采一边脱外套一边推门,看到坐在床上盯著他的谢明朗后动作定了一下,才扬起笑来:「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喝了酒麽,脸红得很。」
谢明朗刚刚安下的心在看见言采的那一刻又迅速地提了起来:言采此时虽然口齿清楚,但脸色一片惨白,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嘴唇都没了颜色。谢明朗惊异之下站起来,指著言采问:「你怎麽了?」
「我醉了。」回答倒是乾脆明白。
谢明朗正欲再问,言采脸色一变,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随手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金像奖奖杯搁在最近的茶几上,就跌跌撞撞往浴室衝,死命甩上门,但呕吐声还是从门后传来,撕心裂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