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之后很难得的言采已经在了,还很难得的没有在玩拼图。谢明朗进门后就说:「如果真的是你的关系,那所托之人,也实在太敬业了。」
言采见他嘴角是笑,也笑了,摇著头慢慢说:「我没有出面,只是托人把资料送到对方手上,其他的就与我无干了。的确有人把毫无实力的庸才捧到声名鹊起家喻户晓,但是这个本事和精力我都欠奉。你欠缺的,倒是自信和坦然,虽然我对此很惊讶。」
谢明朗坐到言采身边,还在想应该怎麽反驳他。言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张晨找到你,不会是因为我。我不过锦上添花,别多想了。」
他说得如此平常,眼中是带著一点纵容的笑意,谢明朗伸手搂住他,低声说:「举重若轻总是你的拿手好戏。」
后来谢明朗和张晨一同去看了几场后者筹办的展览,风格稳重又不失新意,的确是谢明朗喜欢的展览类型。他们志趣相投,言语间也颇谈得来,加上张晨说服人的本事的确一流,这样谈了几次,当某次张晨带著展览的策划雏形找到谢明朗时,谢明朗发觉,原来自己也不知不觉中,也被吸引得开始投入了。
于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一般,谢明朗开始新一轮的忙碌:准备展览的素材之外他还是接受了姚隽松助手的那个工作。这份工作报酬并不高,工作强度也比言采提到的要大,特别是他一心想做得更好,压力难免加倍。一同工作之后,谢明朗才知道工作状态下的姚隽松沉默而严肃,绝非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张茶桌边妙语连连的老人。尽管如此,谢明朗每一次从姚隽松的工作室回来之后都觉得受益良多,一些工作中得到的灵感也可以考虑用在开始筹备中的个展上。
言采这边的情况也是一样。《尘与雪》在最后时刻有惊无险收到当年电影节的提名,从导演演员到技术门类,都一一获得肯定,也就几乎在一夜间成为理所当然的得奖热门。当然这样的风光之下,代价也是难免:陆长宁送出电影拷贝后第二天就因为低血糖引起的症状入院,言采的嗓子是彻底哑了,而江绮,早在补拍镜头的期间因为不慎摔下舞台,左膝关节不幸粉碎性骨折。
在极度忙碌之下,时间过得很快。言采看他每天如此兴致勃勃精神百倍,笑著感歎过「年轻人的精力就是不一样」,为此两个人还彼此取笑了一阵。谢明朗在给姚隽松作助手的这段时间内看到不少人物摄影,几乎囊括了几十年间文艺界所有知名的人物,他不免好奇,问言采是不是也给姚隽松做过模特,言采并未否认,却不肯给谢明朗看照片。
在这令人人仰马翻的忙碌中又过了一个月,本年的电影节盛装登场。《尘与雪》的首映式就在电影节期间,为此言采在电影节开幕的前两天就和剧组主创人员和其他演员到了举办地,谢明朗被各种事情拖住,没有赶上开幕式,首映也不得已地错过了。
票倒是不缺。言采给他留了一张──这让谢明朗很惊讶,卫可也给了他晚一天的两张票。谢明朗入住的宾馆和言采是同一家,只是楼层不同。安顿下来后打了个电话告诉言采自己也到了,就和卫可按照早早约好的一起吃饭去了。
卫可坐在餐厅里著实显眼,引得多少人频频往他们这桌看。之前的红地毯上他风头出尽,推著江绮的轮椅俨然护花使者般风度翩然。他端起酒杯来,兴高采烈地说:「言采在《尘与雪》里简直是光彩耀人,你哪怕只为他来这次电影节,也是值得的了。」
谢明朗第一次见到这样狂热的卫可。他看过那个剧本,也多少可以想像到这个剧本对于言采的意义,但是在他看来,那个故事本身,实在也就是平平而已,不见得比其他剧本更好些。他看著卫可,反问道:「真的这麽好?还是你爱屋及乌?」说完又觉得后面那句话歪曲事实过了分,自己忍不住先摇起头来。
听谢明朗如此说卫可也不著急,笑笑说:「多说无益,你去看了就知道。一起工作时已经见识过,剪出片子来原来还更好。言采自己应该也坐下来看一看这部片子,有这样的演出,就算他再严格,也应该是满意的。」
「也许他自律之严,甚于外人的想像。」说完谢明朗看一看表,「电影差不多要开场了,今天就吃到这里吧。」
卫可就问谢明朗去看什麽电影,当知道是《尘与雪》时,不由抱怨说早知谢明朗有票自己的那两张戏票就转给别人了。弄得谢明朗连连说你既然这样评价,多看两次也不为过。这样才算把卫可安抚了。
虽然首映式隆重,但《尘与雪》在电影节的放映厅并不大,除了影评人、记者之外,持票进场的普通观众反而是少数。这一方面固然是影片目前尚未正是在各大院线全面上映,製片方有意控制观片的人数,另一方面也是参赛和参展影片众多,在好几部电影同时上映的情况下,像商业影院那麽大容量的放映厅也不太现实。
当影片开始之后,谢明朗才知道,原来他之前那些对这部片子武断的自以为是的结论,都是错误的。
情节就和他读过的电影剧本差不多,也许有微小的调整,但谢明朗也无从分辨了。
这是一部剧情并不複杂、甚至可以称得上老套的电影:陷入低cháo期太久的剧作家潘柘在偶然经过某剧院的排练厅的时候碰见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苏醒。就像大多数类似题材的故事一样,这个女孩子年轻单纯,即使处在剧团的最低层依然对表演有著不可磨灭的热忱。她的努力和热情让他记住了她,并以她作为原型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了一齣独幕单人剧。剧作家找到那个女孩,把角色给她,并亲自指导她的演出。那时他才发觉,这个莫名给他灵感的年轻女人身上,有著怎样的毅力和才华。
戏在不久之后的戏剧节上受到了评论家的关注,对于他来说,这标志著低cháo期的结束,而对于她,则是一切的开始。他再一次进入创作的黄金期,她当然是他不二选的女主角。短短几年之间,他们名利双收,成为界内交口称讚的搭档。他们的每一齣新戏都是观者如cháo,好评不断,而借著她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不断地得到新的灵感,又得以继续创作。
渐渐他们的关系受到瞩目。在外人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编剧,走向巅峰的女演员,他为她写剧本,她为他站上舞台,他们再一起接受掌声和称讚。
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不搭调。
在这乾脆明瞭进展著的剧情之外,谢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摄影。整个片子用的几乎是平视的定机位,并大量地使用长镜头,好像在倾听一般。而一些戏中戏的场面,导演简直是唯恐观众不知道江绮良好的戏剧功底,反覆交替使用全景和特写来记录两个人一起排演戏剧和戏剧上演的场面。然而谢明朗最喜欢的镜头还是在开场,镜头记录著一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孤独而萧索,那是灯光并不明亮的走道里,他看见一扇半开的房门,里面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在短暂的驻足之后,他推开了门。视线顿时明亮开阔起来,阳光在空阔的仓库一样的排练室里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櫺投下的阴影割出不规律的奇怪形状,苏醒站在那里,好像站在阳光的深处。
这一刻的特写没有给江绮,反而留给了言采,电影里的他看起来更老一些,带著一种恹恹鬱鬱的固执神色。镜头在言采和江绮之间交替:她的动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树木;他注视著她,眼底散发出光彩来,而那光彩迅速扩展到面孔,继而整个人都绽放开来,瞬间夺目得让人无法转开目光分毫。
那一刻谢明多少体会到潘霏霏满脸痴迷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看著他银幕上的面孔,总能轻易地坠入一厢情愿的爱河之中。
时光在创作和演绎中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独断独行,在他面前的苏醒,彷彿还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除了热情和坚持一无所有的新人,包容著他在工作上一切的严格,乃至于苛刻与挑剔。排演时他对待她绝不比其他年轻后辈更加宽容,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演员们无人不惊讶于潘柘对苏醒的暴君式的独断,又在苏醒习以为常的镇静中慢慢习惯。
但这究竟是一种扭曲的相处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两个人,并肩走过不短的一程后,忽然发现曾几何时起,他们为一齣戏的争执越来越多。当她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苏醒开始寸步不让,虽然以前妥协的人多半是她。
同时苏醒的生命中开始出现其他人。快乐,无忧无虑,更要命的是体贴。那个人不会逼迫著她不断向前,他告诉她演戏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当任何事情成为人生的全部,说明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为艺术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决裂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至少她没有。她爱舞台,并不比爱他更少一些,当一方剥夺另一方,她必须做出选择。苏醒并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近来加倍的暴躁和挑剔来源于嫉妒,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就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态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追随著他的每一个脚步。
谢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戏。重新剪接后效果完全不一样。镜头语言很客观冷静,但是无论是言采还是江绮的表演有著呼之欲出的张力,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凝固,又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
潘柘执意不肯换角,舞台剧就此中断。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合作,她依然是观众们心中的舞台女王,他开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他却无数次撕掉写了一半的剧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乡,恍惚中拉著不认识的酒吧里的客人口齿不清地说,他是放开了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
这到底是个偏僻的传说,好心陪他说著酒话的路人也不知道怎麽接话,只能一再地安慰,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镜头再一次倒转,回到某一次公演结束的酒会上,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又心甘情愿地微醉著,不断有人来祝贺他们的成功,他们也笑著一一寒暄。那时的苏醒早已不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著酒力问他,你当我是什麽人?女演员,女儿,还是缪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纵容她,微笑著不予辩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惫和沮丧,靠著他的肩膀说,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情人,甚至一个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记那件微不足道的琐事。那是二人生命里灿烂燃烧的几年,他忙著太多事情,也许早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