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自然不懂写的是些什么,也没有问,只按着他的吩咐,把写满字的纸条捲成更细小的纸捲,用胶带封住,再排列到一隻唱机的后壳里去——正是那个女人这一次送过来维修的唱机。
他坐在桌子这头,老常在那头,都有默契般的都不说话。
装完最后一个纸捲,老常拿螺丝刀拧上了唱机的盒盖,顺手从桌底下拿出一小瓶酒和两隻杯子,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小暑倒了一杯。
老常一仰脖,就把一杯酒喝得滴水不剩,小暑端起杯子,喝第一口便皱起眉,然还是一言不发地喝光了,刚搁下杯子,一张青涩的脸便涨得通红。
老常哈哈大笑着拍了他的肩,“小子,第一次喝酒?不错。”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纸捲是派什么用处的,却也仍是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究竟是凭了什么获得老常如此深重的信任。
隔了两天,老常照例把那装了唱机的布袋子搁在了边上等她过来取,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过来。
后来,直到一个梅雨季过去了,她仍是没过来拿。?末了过来取的,却换成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
他走之后,小暑终于忍不住问了声,“她呢?”
老常隔着层修錶镜望着窗外的天,无声地抽了几口烟,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傍晚时,他经过后院,看到小枝在花坛里点了三支香,红着眼睛在拜拜,一看见他,她立即便把香泼了土,一声不响地跑远了。
这天半夜里,忽然下起了猛烈的雷暴雨。
小暑被从墙壁缝隙里渗进来的雨水浇醒过来。
只见窗户和门都被风吹得像要掉下来,电闪雷鸣,成股成股的雨水在窗上水蛇似弯曲着流淌下来,依稀只看见外面是水蒙蒙的一片。
一会儿,雨势稍小,风也渐缓,他刚要再度入睡,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敲打,他急匆匆跑去开门,门外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老常,他一隻手却还扶着一个另一个人,这人像是受了伤,头低垂着,血水和雨水混在了一处。
小暑有些愕然,老常没有解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方木匣递给他,声音少见的焦急迫切,“小子,帮我去送个东西。”
他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强硬的“不行”,却见小枝从雨中踢踢踏踏地跑过来,她浑身上下也被雨淋得湿透了,却还是满脸倔强的神色,走近了,她仍又重复了遍,“不行。”拿眼梢瞥了一眼小暑,咬起嘴唇不甘地道,“凭什么相信他!”
老常没有理会她,直接把木匣子交到小暑手中,又递过一把伞,报了一个地址,“知道怎么走吗?”
小暑点了头,接过木匣,小心翼翼放到衣服的暗袋里,撑了伞,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那地方本来并不算很远,但在这样的夜雨中,所有之前认识的路都好像完全变了个样,成了陌生的,叫人难以辨认。
风又太大,伞撑了,很快就和人一道被吹得东倒西歪,鞋子早被雨灌满了,人也成了个雨人,却是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那隻木匣。
他虽不懂,也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更加是不想辜负了老常的信任。
不知道费了多久才终于走到那地方,是座宽敞的宅子,按过电铃,来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看他立在雨中狼狈的样子,也吃了一惊。
小暑没有多说话,拿出木匣交给了她,便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喊他等一等,进来喝杯水,他也没有理。
照旧是冒了雨走回常家,他的全身都像脱了力,不及换衣,靠到床上便囫囵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的湿衣服早已经干透,满屋子都是夏季炙热的太阳光,刺得人头脑发昏,蝉声暴戾,好像有几万隻蝉一齐鼓动了翅膀在叫,使人耳鸣,再看窗外的天,也是蓝得发虚,昨夜的暴雨消遁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场幻觉。
他起来,昏昏沉沉地打水洗漱,直起身子时,看到老常提着什么东西远远地走过来,他有些迷茫地站着,老常指一指屋子,示意他先进去。
老常把提着的布袋搁在桌上解开,里面是两隻扣住的大碗,掀开来,一个碗里的是盖了三丝浇头的冷面,面上还盖了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另一个碗里的却是碧澄澄的绿豆汤。
看他仍不明就里,老常笑着把筷子给他,“今天是小暑。你名字叫小暑,不是生在这一天?”
小暑一怔,反应不及般“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麵。
老常看他吃麵,又掏出烟斗来吸,吐了两口烟圈,忽然突兀地问,“小子,怕死吗?”
小暑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停下思索了两秒钟,很快的摇了摇头,又埋头吃麵。
他想,大概真是不怕的。
都说死最可怕。可是有些时候,活难道不是比死更难?
老常点点头,仍抽着烟,想着什么出了神般地看着某个角落不再说话。
小暑把筷子搁在碗沿,端起绿豆汤喝,老常才又回神般地看向他,“对了。以后愿意为我做点事?”
小暑搁下碗,淡淡地回,“随便吧。”
老常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牛皮纸信封搁到桌上,“明天一早,你骑辆车到七号桥,有人会等在那里,你把这个交给他。”
小暑还没说话,便又听到一声,“不行!”
仍是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小枝,她的两隻手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道,“你让他去,他会骑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