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们总是一提起爱情就红着脸打趣,她们的绯色脸蛋是爱情吗?那些小媳妇口中的温柔体贴吗?还是婆娘口中的柴米油盐?“二十三年前,我听说一个爱情故事。”这次老宋没有无视他,而是看着远方缓缓开口,语气似是怀念,似是沉痛。“那姑娘长得十分清秀美丽,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的最美的姑娘。她来的时候带着期盼,带着舍弃一切的决心与勇气,可一夜过去,她始终没有等到她的情郎。朝阳升起的时候,她终于靠在我上,捂着脸放声大哭。”“那后来呢?”老松停住不语,顾荣急急追问。“后来啊,她死了。”“啊?死了?为何她的父母还在等着她呢。”顾荣是朵涉世未深的小单纯,不懂这个世界对女子有多苛刻。“她本是抱着极大的决心与情郎私奔,但情郎的背叛让她伤心欲绝。她本是出生在镇上的大户人家,家中规矩森严,她的父亲极重声誉,她回去,也会被当作家族的耻辱。所以她决绝地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心脏,任鲜红的血流入土壤,在这里静静地死去了。”“这就是爱情吗?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似是想起什么,顾荣又连忙问道:“那她的情郎呢?是否糟了天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玩笑诅咒情郎的话顾荣竟也记住了。“他也死了。”“老天有眼,负心汉活该是要遭天谴的。他是被雷劈死的?还是掉粪坑淹死的”“都不是,他将匕首从姑娘的心口拔出,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和那姑娘死在了一起。”风吹过,松叶沙沙作响,像是悲鸣。“夜里漆黑,那男子不防在路上摔断了腿,硬是爬着来到了这里,看到姑娘的那一刻,他原本充满光亮的眸子顿时失色,张嘴嚎啕大哭。”“活着没能在一起,只盼着他们死后能成一对鸳鸯。”老松轻轻叹息,这一声叹,仿佛让顾荣穿越时空回到二十五年前,亲眼看到那个勇敢追逐爱情的姑娘。这世间竟然还有这般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叫人欢喜,哀愁,满足,思念……接下里几天,顾荣都格外低迷,似乎是被缠绕在那个故事中,走不出来了。顾荣第一次看到林旭尧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微暖,微风不燥的清晨。风吹落了他头顶的松叶,这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人,不同以往一般地隐约模糊,那么一张白净柔嫩的小脸就那么明晃晃的闯入他的视线,让他惊艳。果然是谁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啊,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头戴玉冠,发丝乌黑有光泽,许是这山上枝丫太多,他钻来钻去挑乱了头发,有几缕青丝搭落在他的脸颊上,充满乡间情趣却又不失文雅气质,让人舒坦。一身天青色的长裳,长裳上月白色的丝线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那高贵的气质飘然于前。若不是背上背着一个小竹筐,手里握着一把小锄头,他会以为这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公子,而不是山村药童。顾荣没有见过几个人,但他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世上最具风采的人。那大婶被吓得已经缩回手了,她忐忑不安地说:“啊?原来是林大夫家的小孙子啊,吓了我一跳。你说这蘑菇不能吃?可我瞧着与常吃的花把菌没什么不一样啊!”蘑菇有毒那是绝对不能吃的,中了毒轻则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头重脚轻,重则救无可救。前两天,隔壁村就有一户人家误食毒蘑菇灭门,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大家采蘑菇也更谨慎了。“那花把菌柄上粗糙有纹理,这菌柄上光滑,不是花把菌。”顾荣痴痴地盯着那少年看,只见少年睁着杏眼,字正腔圆,说得极其认真,小小年纪却有些故作老成的感觉,令人觉得可爱。那婶子走了,少年却还在这里。顾荣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歇,此处只他与少年,偶尔有风吹过,小鸟飞过,野兔跑过,但他们始终在那里。少年放下小竹筐,在附近捡了树枝歪歪斜斜地拼出“有毒”二字。顾荣屏住呼吸,怕吐息之间惊扰了少年,却用目光放肆地打量他,描摹他的脸庞与身形。他的脸真好看,额头饱满,眉如墨画,睫毛很长,垂下眼眸的时候,像是一根黑色翎羽落下,睫毛下的眼珠子黑漆漆圆溜溜的,像宝石一般耀眼,鼻子秀美,嘴唇红艳,是这脸上最惹人的色彩。他不高也不壮,反而有些单薄,看起来很好欺凌,与他从前看过的大个子的乡下人不一样。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溪水淙淙流过石头,初遇的时候给你冲击,而后便不温不火,不声不响地包围你,让你身处一掬舒坦之中,想忘也不掉。他靠得那么近,近得发丝都扫过他的头顶,让他头顶酥酥麻麻的,心也酥酥麻麻的,顾荣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顾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他的心突然空落下来。他蓦然想起,这该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相见的机会来吧,这么一想,他就有点酸,有点疼。此后,顾荣果然再没见过那个少年,徒留被雨水冲刷得乱七八糟的树枝,证明他来过。顾荣感觉到了寂寞,感觉到了怅然若失,感觉到了想念。是的,他想念那个面容精致的少年,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天的情景,想从中得到些什么,以此来遏制泛滥的相思,可没用呢,越回想他越刻骨。老松已经习惯了顾荣的聒噪,过于安静的顾荣,让他无法适应。他以为,顾荣这个小可怜还没从那个爱情故事中抽身离去。“世上的事就是这般无奈,人人的命都是被安排好的。几时生,生而为何,几时死,死亦何从……”“一切都是命定的吗?”“是啊,连人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我们这些连人都不是的东西,又拿什么去与命运抗争?”“你该晓得,什么情啊爱啊,都是他们人类该去想的东西,我们只是看客而已。”“只是看客吗?”顾荣突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来的酸涩与悲伤。“人间有句话,说的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看,我们是没有感情的。”“原来我们没有感情啊……”那为什么我会有思念与心悸的感觉?顾荣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他就死了。与花把菌一起,被北狄人煮成一锅野鸡炖蘑菇。顾荣可从来不是个吃亏的主,害他性命的人,他又怎么会放过,他亲眼看着十来个八尺长的大汉面容发紫,口吐白沫,重重摔在地上。顾荣飘在林家镇之上,看着热闹又充满趣味的集市,心情沉重。这些新鲜事物都是他没见过的……惟妙惟肖的面具,高高飞起的风筝,馨香艳丽的脂粉,滋滋流油的烤鸭……还有大嗓门吆喝着的卖包子的老伯,挎着篮子卖绢花的大姑娘,街头乞讨的乞儿,凶神恶煞的店小二……这些东西将会被大刀砍断,被马蹄践踏,被大火烧成灰。这些人,会哭着喊着叫着,他们都会死。北狄大军已经在数十里开外驻扎,只待城里的内应发出信号,战争就要开始了,而这里,是他们打进大梁的第一关。还想再听听那有着玉石之声的少年,顾荣一处一处地找,当第一缕霞光洒落在这个小镇的时候,总算寻到。少年正有条不紊地抓着药,“当归一钱,川芎一钱,枸杞一钱,苍术一钱,白术一钱……”他做事认真,一板一眼故作成熟,怕是在学那个白胡子的老头,顾荣微微一笑。即使是快要关门了,这里依旧人来人往,人们叫的小林大夫浸润在药香之中,给乡里乡亲抓药叮嘱。大爷大妈喜欢这个态度端正的老林家的孙子,大姑娘小媳妇儿也喜欢这个长得俊美的小林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