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跟随那监军,领了许多差事,得了许多犒赏。那些差事,有些明,有些暗,他却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只知万事如同日影,明与暗从来相伴相生,便是最明的日头,其间也常现出黑翳。何况世道人心?与其为之无谓烦恼,不若专一做事,换得酬报。这世上万般皆空,唯有银钱是真。钱袋有多重,头才能昂多高。
这一回这桩差事,监军极为看重,反复叮嘱了许多回。领命时,铁志便觉着梁兴极难左右,因而向监军建议,由自己另差他人。监军却说,一来梁兴必须死,二来此事不能留下丝毫牵扯,必须借助梁兴这等无干之人。
铁志不敢再多言,只能自家格外当心。谁知其间仍出了差错。原本是要梁兴去那船上杀掉那个叫蒋敬的人,自己再去趁乱杀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不料那个叫雷炮的厢军意外冲上了那船,搅了布局。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见,梁兴也安然脱罪。
那监军一向信重铁志,这回却青黑了脸,拍着扶手,连声斥骂。铁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干系,也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硬承,而后急忙出来追查紫衣人下落。
然而,查寻了这许多天,始终未能寻到紫衣人踪迹。昨天,梁兴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东郊双杨仓,铁志闻讯,也混入其间。梁兴站在木台之上,一气揭开摩尼教偷盗军粮真相,并寻回那三百多孩童。他见梁兴那般志得意满,心头一阵阵酸妒。这些年,自己始终躲在暗处,何曾如梁兴这般,立在众人之上,威武风发过一回?
傍晚,梁兴坐到河湾边,独自吃酒,醉倒在草坡上。他命手下继续暗中监看,自己回家安歇。他虽已有了房宅银钱,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生子。只在行院里买了个歌伎,在身边伺候。进了门,那歌伎忙上前服侍,他却一个字都不愿说,摆手叫她下去,自己忍不住寻出监军赏的家酿好酒,闷闷吃得大醉。
清早醒来,胸中烦恶,头疼欲裂。他只能强忍着,骑马出城,继续去跟踪梁兴。梁兴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阴谋,恐怕也已知晓紫衣人下落。跟着梁兴,或许能找见那紫衣人。且让他再多活几日。
四、旧袜
鲁仁见天色越发昏茫,路上前后都没有人,便拽紧牛绳,停住了车。
将才交接张用时,他怕那老侏儒反悔,更怕路边藏了帮手,只想赶紧离开,没敢查验。他凑近车上那只麻袋,听了听,没有声息。伸手戳了一下,也没动静。难道死了?他忙又加力戳了戳,麻袋忽然翻了个滚儿,惊了他一跳。随即里头传来咕哝声:&ldo;是我。莫搅我睡觉。&rdo;麻袋缩了缩,一串咂嘴声后,便唯余轻缓鼻息。
鲁仁惊愣在那里。他瞧见过几回张用,大致记得说话声气。这古怪行事也非寻常人做得出。他想,应该没错,忙又驱牛赶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鲁仁都惊怕不已。没想到,为一只旧袜子,自己竟一路走到这地步。
他原籍四川,十来岁便跟着一个药商往来汴京贩运药材。七八年后,通熟了路径,便借了些本钱,自家独自营运。他生来谨慎,又见行商最重一个&ldo;诚&rdo;字,便谨守本分,诚朴做人,生意倒也一路平顺。他载药到汴京,常和蔡市桥一家药铺交易。那店主看他信得过,便将独女嫁给了他。岳父亡故后,他便接管了那间药铺。他知道自家难与京城那些大药铺相抗,便只专一收售川药,照旧守住诚字,夫妻两个又心意投合,将这小药铺经营得比岳父更加得计。
他们夫妻只生了个独子,却从不娇惯,自小便教他守诚识礼。一家人原本过得殷实安宁,儿子十岁那年,妻子却病故了。许多人劝他续弦,他却怕再娶的苛虐儿子,便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长大后,鲁仁四处寻问亲事,可京城的女孩儿,家室稍好一些的,不但聘礼极重,性情也大多骄横自傲、贪逸恶劳。他想,还是蜀中的女儿好,勤巧快性,便托亲戚在家乡说定了一门亲。他将药铺交托给长雇的老账房,和儿子水陆两千多里,赶回四川娶了亲。
新妇初见,自然怕羞。回京路途两个多月,一路上,鲁仁都难得听到这儿媳出声。可到了京城,才进门,儿媳见房里凌乱积灰,立即脱去绫衫罗裙,换了身旧布衣,打水洒扫,擦拭铺叠。到傍晚时,里里外外,净净整整,脏乱了许多年的家顿时亮洁一新。连家里养的那只老猫,毛发都洗得滑顺发亮。儿媳却顾不得累,又进到厨房忙碌,不多时,几样鲜香川菜便摆到了桌上。他们父子两个互相瞧瞧,尽都无比欣喜。
相处了一些时日后,鲁仁发觉这儿媳诸般都好,唯独好争强,受不得气。儿子却又过于谨厚,即便心里存了不快,也不愿轻易吐露。两般性子凑到一处,一个好急好问,一个却闷不作声,因此时常生些小恼小恨。不过,倒也并无大碍,直至去年初秋。
那天,蜀中一位相熟的药商又运来一批药材,其中有一盒麝香。麝香贵重,鲁仁怕放在铺子里不稳便,自己房里又堆了药,账房和伙计时常进出,便一向锁在后头儿子卧房柜子里。那天儿子出外收账未回,鲁仁便自家抱着那盒去到后头,走到儿子卧房门外唤儿媳,儿媳虽应了一声,半晌却都未出来。那药商又在外头等着结账,鲁仁等不得,便走了进去,见儿媳正在窗边往一个小瓶里灌头油,脱不得手,便将盒子放到桌子上,说了一声,随即回身离开。却不想,迎面见儿子走了进来。鲁仁忽而有些不自在,略迟疑了一下,才说:&ldo;我来放麝香。&rdo;不知为何,声气有些发虚。儿子迅即觉察,目光一暗,低哦了一声。鲁仁越发不自在,没再言语,快步走到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