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豪留意到,那棚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邓油儿既然探到那钱袋的下落,为何不去报信?
再往前走,便是大片田地。崔豪怕邓油儿瞧见起疑,便一直穿过田埂,折向西边,行到一棵大柳树边,才停住脚步,躲在树后远远窥望邓油儿那草棚子。那周围始终没有人影。不论邓油儿是哪一方所使,恐怕都不会来这里与他相会,让人瞧见自然起疑。而且,邓油儿那大吃酒肉的样儿,也不似在等人,倒像是做完了活儿犒劳自己一般。
难道他在途中已经把信传出去了?但我一路都盯着,除了将才在那茶肆买酒肉,他并没和任何人说过话,连脚步都没停过??不对!他在护龙桥边停过!
崔豪顿时狠拍了一掌那柳树:邓油儿是在护龙桥头传的信!那桥头边是个饼摊,离他只有两三步远。邓油儿在那桥栏边用手挡着嘴打哈欠,其实是在给那饼摊摊主传信。那摊主名叫马大郎,每日在那里摆摊,扭头便能瞧见烂柯寺,若要盯望,再没有比他更便宜的。不只盯望,传信也极便利。他从邓油儿那里得了信,只须在饼摊上摆个约好的记号,雇使他的人便可装作买饼,过去问到消息。
崔豪恨得想冲进那草棚子,将邓油儿痛打一顿,从他口中问出主使之人。可旋即想到冯赛叮嘱,切不能惊动这些人。他只有强压住怒火,愤愤穿过田野,往虹桥那里走去。
三、主意
绣楼被烧,梁红玉甚觉解恨。
刚来这里时,崔妈妈不住向她夸耀这楼造得如何精、如何妙,于她而言,这只是染污积垢的铁笼子。听着顶上不住传来火烧噼啪声和梁柱倒塌声,她心里一阵阵快意。其间更混着叫嚷声、奔跑声,恐怕是院里的人赶来救火。
梁红玉转头看了一眼梁兴,梁兴坐在墙边,也在侧耳听上头动静。梁红玉不由得暗自打量,梁兴之前陪楚澜来过红绣院一回,她早已听闻梁兴武艺精强,名号斗绝,不由得格外留意。当时座中其他男人目光如同油手,不住在她身上扫抹,梁兴却始终低着头吃闷酒,只偶尔抬头看一眼,也只如看某个鲜亮路人。梁红玉当时暗猜,梁兴一定心有所钟,但那女子恐怕另属了他人。后来,她才得知那女子竟是对面剑舞坊的邓红玉,已经病故。仅这一条,梁红玉便对梁兴多了几分赞许。
清明那天,她扮作紫癍女去劫紫衣人,又见到梁兴。没想到梁兴也卷入那场暗争,并一举揭开摩尼教阴谋。梁红玉自小眼高,最见不得男子庸懦,但眼中所见,大多都既庸且懦,少数有才干雄心者,却又难免骄狂自负。梁兴身上却看不到这些劣气。将才,他又犯险去救那使女。梁红玉极少称许人为英雄,这时却觉得梁兴当得起&ldo;英雄&rdo;二字。
只是,她看梁兴神色间,隐隐透出些灰冷之意。她想,除去邓红玉,梁兴恐怕还遭遇过其他重大变故。就如自己,被送到这红绣院,心也顿时灰冷。胸中所余,唯有一点不甘。不甘屈服,不甘自弃,不甘让这周遭泥垢染污了自己。
她偷眼细看梁兴,忽而觉得,这个男子心性似乎停在了十五六岁。虽然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却如同一个孤愤少年,丝毫不见成年世故之气。他所遭变故恐怕正发生于那时,或许也是蒙受冤屈,痛失至亲。否则,神色间不会既愤又伤,厌世之余,却能不失赤心。
如同一件珍物,自己失手打碎,虽惋惜自责,却并不留伤;被人恶意打碎,伤便一直留在那里。一些人因这伤冷了心,被恨毒害,变得比恶人更狠。而另一些人,怨恨之余,却有一片珍念恒存于伤口之下。面上虽硬冷,心却温软。见不得善被欺,容不得恶欺人。公道之心,便生于蒙受不公之后、这仍存的不忍。只是,尝过不公之痛,才能明白何为公道,这公道真是公道吗?
梁红玉想不明白,却深知其间之痛。她望着梁兴,忽生怜意。自己年纪虽远比梁兴小,却涌出一阵姐姐疼惜弟弟之情。
她怕梁兴察觉,忙转过头,小心打开铁门,轻步走出去,慢慢踏上梯子,将耳朵贴在墙上,细听外头动静。身后一阵轻响,梁兴也跟了出来。
外头人声嘈杂,其间有个妇人声音极尖厉,是院里崔妈妈:&ldo;红玉呢?你们快去寻啊!这几个男人哪里来的?为何会死在楼里,身上还中了箭?都莫乱动!等官府来查!&rdo;
梁红玉听了一愣,随即明白:死在楼里这几个男人恐怕是摩尼教徒,这些人并非梁兴引来,而是楚澜。
楚澜不愿受制于方肥,诈死逃离,和妻子一起躲到了红绣院。他得知梁兴拆穿自己假死,便立即转往他处。他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让出京城摩尼教统领之权,诈死之前,便已将钱财偷挪了许多,有钱财,便可招募帮手。今夜自然是他设法传信,将摩尼教徒引到这里,浇油烧楼。又派弓弩手埋伏,想一举歼灭。只是没想到,连我都要除灭。
当初,楚澜寻到她,邀她一同对付方肥诸人,她不假思索,立即答应。如今看来,正如梁兴所言,楚澜只是穷极之下,假我之手,并无丝毫盟友之情。不过,她旋即笑了笑,我又何尝视他为友?
幸而这楼中暗室,连崔妈妈都不知晓。这楼是作绝张用所造,那天他来院里讨铜,见我舞剑,瞧得欢喜,才偷偷告诉了我。更庆幸的是,劫获紫衣人后,自己也留了心,避开所有人,趁夜将紫衣人偷偷关押到这暗室,只跟楚澜说,囚在外头隐秘之处。楚澜也并不知晓这暗室,他面上不说,却暗中差人去追查紫衣人藏身处,杨九欠便是因此送了命。为求己志,楚澜不惜杀害任何人。接下来,恐怕也不会轻易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