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目
冯赛沿着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赶去。
这时天还不算晚,他想去拜访一位老吏。这老吏姓孙,是市易务的录事孔目官。这几年,冯赛引介商人去市易务贸货贷钱,常与这孙孔目交接。
孙孔目办事极严厉,入账细目丝毫不许错漏,加之脸生得瘦长,说话时面皮一丝不动,人都唤他&ldo;马脸孔目&rdo;。冯赛在他这里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务发卖积存绢帛,冯赛说合一位陕西商人去批买。官定税绢尺寸从来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宽、四十二尺长、十二两重。由于那回货多,冯赛填写簿录时,便只记了匹数,却不知其中有百余匹并非税绢,而是从民间和买的杂绢,宽长并无定准。经办的吏人也并不知情。此事却被孙孔目察觉,他当即撵走了那经办吏人,而后只对冯赛说了句:&ldo;你往后不必再来市易务。&rdo;无论冯赛如何赔礼解释,他全不理会,市易务这条商路从此中断。直到一年多后,正赶上丰年,市易务有几万石豆子眼看便要馊腐,却发卖不出去。冯赛听到消息,寻见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揽了山西、河北几处&ldo;保马法&rdo;养马之任,有数百匹官马要喂。冯赛便引介他低价屯买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务之急,那孙孔目才不再冷拒冯赛。往来多了之后,见冯赛行事精细,他脸上才偶尔扯出一丝笑。
李弃东既然在市易务做过书吏,孙孔目待手下又极严苛,应该会探问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东头,往南是观音院,柳碧拂便在那里。冯赛不由得朝那边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隐约望得见观音院的殿顶,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处。此时想起柳碧拂,他并没有怨,似乎也没了多少恋。心底剩的,只有怜。怜她的身世,怜她此时的青灯孤冷。唯愿她能在佛法中寻得解脱、求得安宁??冯赛长叹一声,拨马向北,穿进街对面的一条小巷,孙孔目家便在里头。
冯赛在那小院门前下了马,轻轻敲动门环。半晌,才有人应声,是孙孔目。他打开半扇门,手里端着盏油灯,灯焰在夜风里不住摇动,映得他那张脸越发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ldo;冯赛?&rdo;
&ldo;孙孔目,抱歉深夜搅扰,我‐‐&rdo;
&ldo;来问赵弃东?&rdo;
&ldo;嗯‐‐&rdo;
&ldo;他不差。记账从没出过一笔错。好学好问,一年多,各样物货钱贷事项便都能大致通晓。一个人揽了三个人差事,却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职,才满三年,他却走了。&rdo;
&ldo;哦,为何?&rdo;
&ldo;他未说,我未问。&rdo;
&ldo;他去市易务,是何人引介?&rdo;
&ldo;没人引介。那时蔡太师推行各般茶盐、铸钱新法,新策新规,几天一换,市易务公事增了几倍,只得四处雇募人力。赵弃东自家寻来,我亲试过,他书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书府上理过几年账务‐‐&rdo;
&ldo;薛昂?&rdo;
&ldo;嗯,赵弃东在尚书府里做过书吏,经见过大富贵,不是一般蝇头鼠脑的小吏。他到市易务这银钱满地的所在,从不曾私渎过一文钱。不贪小利,必图大财。你那百万官贷是他做下的?&rdo;
&ldo;??&rdo;冯赛惊望过去,孙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ldo;这朝廷上下,已是只烂筛子,处处皆是窟窿,遍地虫鼠乱爬。但凡略张开些眼,天下哪座钱库货仓不漏财?我若年轻些,尚有血气跟图谋心,怕也会如赵弃东这般,动些计谋,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这浊泥滩里守清苦?我听得大理寺已放走了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许多‐‐&rdo;
孙孔目说罢,便关上了院门,脚步沉稳,进到屋中,屋门也关了起来。
冯赛站在那门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三、莲子
鲁三刀躲在路边暗影里,紧紧跟着梁兴。
他是冷脸汉铁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个手下跟踪梁兴,梁兴却躲进任店,丢下那两个泼皮,自己偷偷溜走。那两个泼皮交不起饭钱,被店主用铁链锁在后院,做脏重活儿赎还。鲁三刀盘问过那两人后,气恨之极。
不久,铁志也赶了过来。鲁三刀上前禀报,铁志又青黑了脸,只盯着他,不言语。那张脸中过风痹,有些歪扯。那双眼更是生铁一般,鲁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视。好在他已跟了铁志几年,熟知其脾性,忙说:&ldo;梁兴如今没有落脚处,他与那剑舞坊的邓紫玉相好,恐怕会躲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剑舞坊盯看。&rdo;
铁志听了,仍不答言。鲁三刀又补了句:&ldo;我这也立即赶过去。&rdo;说罢便转身赶向城南。
鲁三刀家在曹门外莲子巷,那巷子原不叫这名,只因巷里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都以剥莲子为生。各地的莲子运到汴京后,全都送到这条巷子。各家不论男女老幼,从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莲壳、褪莲膜,剥净后交给莲子贩,发卖到京城各处。
鲁三刀自小便坐不住,只爱使枪弄棒。父母管束不得,只能由他。他起先还想应募参军,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只在街头闲晃。见相识之人受气,便上去相帮。十六岁那年脸上被人连砍三刀,坏了面容,却赚到了仗义名头。从此都唤他鲁三刀,本名倒没几人记得。
脸上这三道刀疤让他平添了不少威厉之气,人见了都怕。便有一些邸店庄院请他去做护院,他却只爱自在,仍旧在市井间闲晃。闲晃虽自在,却毕竟得求衣食饱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儿,谋一顿算一顿。但年纪渐长,便有些没着落起来。他相中了一个女子,家里以发卖芽豆为生。虽只是个小户人家,却也疼惜女儿。加之那女儿生得娟秀可人,更不愿轻易许人。不但聘资要五十贯,还得看男家营生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