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定主意不要那些碍事的手和肩膀了,他要到荀彧身边去。
杨干部瞧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往脚边冲来,先是满脸愕然地瞪着,随后跳着脚怒斥起来:“好啊!好啊!这就上演起情深意重了是吧!你们这对野鸳鸯……”
杨干部骂得难听又畅快,台下的观众也看得畅快极了,畅快是无限制的,任他们随意取用。可荀攸听不见他在骂什么,只是顽固地和身后的麻绳抵抗,他与荀彧在一个狂躁的胯下对望着,望尽一切人间情事。
就在某一段极短暂的间隙中,荀彧终于求得了一点得以呼吸的生机,他忽然开了口,打断了杨干部的怒斥:“不!不是他……是我……”
四周纷乱的暴怒忽然静止了,杨干部弯着腰,极不耐烦地大声吆喝:“什么?你说什么?大声点!”
荀攸从两管粗肥的裤腿中看见了荀彧流着泪的眼睛,清透一如他仍在十八岁的昆明。那双眼睛沉静而固执,似落月无霜,似平湖微漾。
“和他没有关系,是我。”
“是我引诱了他。”
第十三章
六个字落在人群中如一枚轻巧的闷雷,转眼便火星飞溅。“引诱”,多引人浮想联翩的词汇,比起那些催命似的口号和毫无真实度的亩产数字,着实有趣得多了。
杨干部如获至宝,似不可信一般与周围的人对望几眼,又接着问:“是你引诱他的?你怎么引诱他的?仔细说说!”
荀彧的唇齿颤抖着,终于说出了荀攸的名字:“荀攸……刚巧离婚的时候,我身上的病犯了,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就同他说……”
荀攸看不见荀彧的下半张脸,渐渐的他也听不见声音了。
小时候的夏天他曾在苏南老家的池塘边摸鱼,池水满涨,几乎沁上地面来,他跌落其中,池水就从四面八方掩住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他察觉不出害怕,四肢里流动着冰凉而茫然的血,他在池水里睁开眼,眼前是碧澄澄的一片。
荀攸努力支起耳朵,声音又从远处沿着池水的波纹涌进耳朵里。
“后来几次,都是我主动的……”
“他怕惹出什么大事,每次都顺着我……”
“晚上我就脱了衣服,故意钻到他被窝里去……”
荀彧的声音虚弱而平静,他讲故事向来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无怪台下的观众都移不开眼睛。荀攸口齿颤栗地听着,想起他们耳鬓厮磨的初夜。那晚荀彧领着他的手,摸到了一朵暗香浮动的花,自此之后他就迷途其中,不知归路。
杨干部在他们之间不停走动,两条灰蓝色的工装裤管切割着二人四目相触的视线。荀彧一边为他们的爱情缝盖上名为“淫秽”的外衣,一边固执地凝视着他,眼神里温柔的爱意正无声地亲吻他的唇角。
——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活下去。
荀攸的头脑还没有清醒,故事就轻轻巧巧地完结了,就像睡前讲给孩子的《山海经》,有关妖魔鬼怪的故事,不值得一个体面的收梢。故事讲完后观众顿时没了兴致,他们忽然又不再愤怒了,开始像从前一样打哈欠或是用脚掌摩擦地面,暗示着杨干部们明天继续。事情很快收场,厂里决定由赵队长看管着他们,批斗会明日继续。
回到宿舍后赵队长替他们解开绳子,又把荀彧扶到床上,温言道:“晚上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别硬撑着。”
从窥见赵队长骚扰荀彧的那个傍晚,荀攸就一直十分警惕他,今夜开始,警惕就陡然变成了恨。在荀攸看来,杨干部们的坏是跋扈的坏,赵队长的坏则是潜伏已久的恶意。
“你不觉得你很卑劣吗?”
赵队长卷着绳子正要出门,闻言便回过头来,诧异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卑劣,你是光明正大的小人。”
荀攸的口吻笃定而温和,因为陈述事实无需掷地有声。
赵队长下意识看了荀彧一眼,荀彧倚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血液似是流尽了。今夜他费了太多的心神,他想好好休息,明天才有气力面对加倍暴烈的羞辱。
赵队长心下叹息,他倒了杯热水放在荀彧面前的木凳子上,头也不回地对荀攸道:“那你就是懦弱的伪君子,岂非比我更卑劣?”
“你和他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
两只手臂无知无觉地垂在身体两侧,荀攸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身后,冷言道:“请你出去。”
赵队长面无表情地替他们掩上了门,门锁啪嗒一声后,荀攸就跪下了。两只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荀彧在倦意中睁开眼,看见他跪立在床前,又急得咳起来。
“跪着做什么?”他撑着身体,手虚虚地扯着荀攸的手臂:“仔细膝盖疼……你先起来,起来我们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