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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第1页)

“在,我在听。”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荀彧的声音向来温润如水,听来叫人心里十分安慰,但说出的话却常是很锋利的:“我在想,从今天开始,农场里就有了先例,他们认为有罪的,就揪出来判罪,他们判定为不忠不齿的,连辩驳也不必,就是不忠不齿。”

他慢慢举起了两个人交叠在一处的手,悬在荀攸的眼前晃了晃:“公达,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比冯教授更可恶的罪人?”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台上的人是你,是我,你也觉得这些折辱是值得忍耐的吗?”

荀攸闻言大恸,登时噤了声,对他而言,这已是全然经不起想象的恐惧了。二人四目相触,只觉得身后是冷飕飕的震颤,许久后荀攸才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喉咙里仍旧咯了一块腥热的血。

“是……是值得的……”

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又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荀攸已经觉得自己筋疲力竭,好像才在五分钟前从无望中拼杀出了一条血路。

“只要活着,文若,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活下去……一切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荀彧低头吸了吸鼻子,眼眶子猛地热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傻了。

荀攸是多么想让他活着啊,他不要他去做“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圣人,也不要他做“壮士力挽天河”的斗争,他就像每一个真切而深情的爱人那样,只求他好好地活着。即使弯了腰折了脊梁,也要他活在这个荒原过境的世上。

第八章

尽管当年赶英超美的口号正热火朝天,农场里依旧是懒懒散散的,这片土地和她的人民一样瘦弱贫瘠,干瞪眼儿也产不出像样的粮食。

不仅如此,从五月份起粮食的配额减少到了每月二十斤,二十斤,即使成日坐卧榻间减少消耗,也够不了一个成年人吃饱。

自那之后时常有人在沙地上晕倒,农场已经无法强制执行劳作的命令了。为了不饿出事故,许多劳教干部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去附近的村庄逮田鼠或是捋草籽。不久前“薅社会主义羊毛”的冯教授如今也算扬眉吐气,谁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他们为了活下去,会薅秃整座山的羊毛。

在某次乱糟糟的追捕田鼠后,荀彧让荀攸陪着他去种花。花种在南边土坡下的一片沙壤土里,从前冯教授无意经过,就在心里记了下来。

荀攸坐在他身后抱着膝盖,远远地问他:“这是什么花?”

“菊花。冯教授说了,种在这片沙壤土里,或许能成活。”埋好后荀彧坐在荀攸身旁,两个人脑袋顶着脑袋,等着太阳下山。

在此之前,荀攸确实认为荀彧的一些举动出乎他的意料,在劳教干部眼里,这些微不足道的举动是小布尔乔亚的余毒。譬如在逮田鼠的人群中,他种花的背影便显得尤为突兀,在人人厌弃雨声难眠的夜晚,他会随着雨声的韵律给第八小队的队友们吹口琴,他还说窝头上的霉斑像水草沁,说一碗光着脚也捞不着米的野菜糊像岫岩碧。

农场里许多人都觉得奇怪极了,又有趣极了,但荀攸这才知道他是在顽抗,一种默无声响的顽抗。

抗拒饥饿,抗拒惶然,抗拒无望。

那日晚晴风歇,无一不是,青空之下却略过了一只突兀单薄的孤鸟。他们顺着鸣叫声抬起头,望着那双突如其来的灰白色翅膀。

候鸟在冬天的时候飞到南方,春天的时候再飞回来,连轨迹都是固定的。即便如此,也会有失群的孤鸟,它在天上不知所措地盘旋,凄凄往复,夜无止悲。

荀彧望着那只鸟,望了非常非常久,一句话也不肯说。他的眼睛里浮起深不见底的怅惘,荀攸看着心慌意乱,便叫醒了他:“在想什么呢?”

“在想啊……”荀彧笑着看向他:“我们和它是不是很像?”

人到了退无可退处,总有一些奇怪的感发,荀攸接不上这句话,只能随着他一同望着晴空下的哀鸣。

当年的六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农场里几乎没有体面的东西可以入口。有一回食堂里连着两天没开,回寝室的路上荀彧就玩笑道,小时候书里的那些典故都爱冠冕堂皇地问,君子何以立存于世,以仁义,以隐节,大约都是因为君子没有饿过。

他们已经饿得讲不出尊严了。

冯教授每每写信回家,满纸都是“活不下去了呀,活不下去了呀,请寄一点吃的来吧”。扒手却混得风生水起,他偷鸡,偷羊,偷生的麦子和大米放到嘴里干嚼,连附近村庄里的毒老鼠他也吃。他每每被抓,都被劳教干部打得鼻青脸肿,可他的精神仍旧比谁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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