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道里
上京城的由道里码头,四通八达,船家吆喝声终日不停,货郎担“一哟一哟”卸货搭船,这里是别离的伤心地,也是大运河入京的终点。
夏末炎气微,但白昼火神犹动,七月底的阳光活泼泼的在江水上铺出层层叠叠的鳞片,闪得人眼花。平阳侯府凌家的仆从早早在码头等候,一身粗布短褐被汗珠染透,挥着袖口送来一点凉风,热闹闹的景象却让人身子从脚底心开始难受。
好容易眺到表小姐的船号,小厮忙不迭牵着马车上前,殷勤地搬下脚凳,两手交叠,俯首在岸边相迎。
船夫一抛一绕,船身“噔”的一下停稳,柳新儿麻利地跳上岸,拍了拍手,三言两语和仆从对上号,冲小厮塞了个荷包,转身唤船上的人上岸。
小厮咧着嘴掂了掂手里的荷包,苍天老爷,这大日头没白熬,至少几个月的酒钱不愁了,他把汗水笼统揩在身上,将荷包送到兜里,两步退到脚凳边,大声道:“表小姐,夫人在府里盼着你呢。”
这话可就半真半假了,平阳侯府正得势,府里一年到头,来来去去,打秋风的穷亲戚,攀高枝的表小姐,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侯府夫人哪有闲工夫个个相盼,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问候,下头的事多交给下人,若是个个要她望穿秋水,脖子怕是都盼歪咧。
“看什么呢,快点儿走!”小厮从身旁的训斥声中警醒,原来是那货郎担忽的呆住,挡住后头的道,管事的素来暴躁,不耐烦地在抽鞭子,那货郎担回了神忙低头道歉。
小厮顺着他的眼光将目光往另一边挪,走动间有风掠过,将表小姐帷帽上的薄纱轻轻吹起,在空中画出一抹弧度,翩然落下。
只是落下瞬间的惊鸿一眼,小厮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欲上前相迎,手脚却不听使唤一般石化,沉沉的挪不开腿。
以往偶然见到家里的几位姑娘,只觉得那大概就是戏台上唱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今日见了这表小姐,方知世上真有天上有地上无的容颜,让他三魂七魄顿时去了九魄。
从小爹娘就教他,做下人的就该规规矩矩,不该看的打死不能看,可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迎着光看去,表小姐轻压薄纱的手指,都比府里白玉茶杯晶莹剔透。
圣贤书读得少,小厮心想,若将来能娶得这样的婆娘,叫他死在床上都愿意。
主仆三人在马车上坐下,柳新儿帮苏宛摘下帷帽,曲烟儿赶紧拧开随身携带的水壶,递到她跟前,道:“姑娘,刚刚那小厮,眼睛都看直了。”
一旁的柳新儿一脸鄙视道:“跟着姑娘这么多年,怎么半点见识没长,大惊小怪。”看她姑娘看呆的人还少吗。
曲烟儿不服气:“我那是为姑娘骄傲,每回我看我们家姑娘,也要多停几秒呢……”
两个丫头叽叽喳喳,苏宛只想扶额,太惹眼有时候可不是一件好事,上京不比杭州,虽说天子脚下,但满城王公子孙勋贵世爵,最繁华的地方往往最腌臜,此番免不得要夹紧尾巴做人,不然等不到回杭州,坟头都该长草咯。
她今日可是什么首饰都没戴,昼老虎威猛,只着一件湖水碧薄纱裙,内搭金边霜白绣山茶花抹胸,半点不打眼。
可苏宛不知,即使是这样,在旁人看来,也是人群中难有的娇妍鲜嫩,夏日晌午炎炎中,如一股清风,又如水里雾中飘来的仙子。
马车外,小厮还在砸吧着嘴回味脑海中的画卷,马车内,苏宛看着一言一语争得剑拔弩张的丫头,平日待她们如姐妹,两人难免被惯坏,这在大户人家,是要吃苦头去的。
她无奈招了招手,语重心长道:“平阳侯府不比咱苏家,规矩多人多,切记眼观鼻鼻观心,不要乱瞧……”
曲烟儿一见苏宛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赶紧正襟危坐,郑重点头,道:“小姐,不会的!我和柳新儿都很懂事,不会叫人说咱们是南边来的土包子。”
苏宛叹息,柳新儿比她大一岁,事事周到,这曲烟儿小两岁,机敏天真,叫人想多训几句都舍不得,才养成这么个可爱可恨的性子。
苏宛和柳新儿对视一眼,笑着吓唬她:“曲烟儿自然是最机灵,不过你若是在侯府犯了错,我便把你这土包子许个土老帽去,眼前也干净干净。”
曲烟儿贫不过自家小姐,被她打趣得脸红,上前抱着苏宛的手臂摇了摇,红着脸撒娇,“小姐,我就跟着你……”
马车“嘚嘚嘚”走出码头,驶入闹市,主仆三人初到上京城,又都是小姑娘,满腹好奇心,忍不住按下一片竹帘,露出一条缝,挤着头往外打量。
放眼过去,皇城之下什么都是规规整整的,清道夫正拿着葫芦瓢往街道上泼水,后头跟着洒扫的人,人群来来往往,或骑马,或乘辇,或信步,或逗趣,或摇曳生姿,或漫步而过,尘土不起,衣着不灰。
“姑娘,京城好气派啊。”柳新儿收回脑袋道。
曲烟儿朝她吐了吐舌头,“这有什么,等姑娘嫁到丞相府,以后有得你见世面,土包子。”
苏宛放下竹帘,没理会两人的话,收手靠坐在引枕上,闭目沉思。
上京城的雕栏玉砌,翠瓦飞檐,于她眼里,倒不如“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来得美妙。
只愿,上京之行,她只是一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