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团用力揉搓之后能上劲儿,玉石反复摩挲之后会变温润,所以我也有一个小心的提议,小姐姐,我想……”生活中处处是哲理点滴皆智慧,人们只是缺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罢了,而梁葆光最不缺的恰恰就是洞察力。
至于斯嘉丽·约翰逊提出的“大胆的想法”,梁葆光则绝对不会同意,小学的时候上他在自然课上用玻璃瓶种了一瓶金针菇,这瓶金针菇的长势很好很漂亮,原本他要在学期末带去学校课上展示的,但梁革生和云静怡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吃火锅,家里食材不够丰富,外面下着雪又不想出门,于是就把他种的金针菇吃掉了。
当时云静怡跟梁葆光说过,金针菇这东西只要等个几天一定还会再长出来的,结果别说几天了,一整个学期都过去都没有丝毫动静。学期末他受了自己母亲的“指点”,从市场买了一包金针菇插在瓶子里糊弄了全班同学以及老师,从那时候起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纯真的少年。他知道自己跟张无忌其实是一类人,因为能被亲妈骗的几乎都是小说里的主角,而殷素素说的一点儿没错,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导演是个只拍了两部作品的新人,男主演又是第一次挑战高难度角色,所以电影的拍摄难免有些慢慢吞吞的,天气转凉之后原本就有些压抑的片场里气氛更加不好了,但对于《爆裂鼓手》来说却正合适。梁葆光需要的正是压抑感,片场里的气氛差演员们的状态才更贴近他的要求,所以他不但没有试图改变反而还有意识地引导着一切。
“Cut!这条过了。”让梁葆光喊过是非常困难的事,由于对电影本身怀着极大的期许,所以他每个镜头都力求完美,甚至有些吹毛求疵的意味,不过随着电影的拍摄展开,主演们的状态越来越好,工作人员们的配合也更加默契,所以他现在倒是显得比最开始的时候好说话了很多。
拍摄车祸的这一幕戏前,梁葆光为了突出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冲突关系,希望化妆师让弗莱迪·海默的造型尽可能地凄惨一些,但他的决定招致几乎所有人的反对,而大家的理由都差不多:这看起来不科学。
一个出了车祸的人不躺下讹上一笔就算了,起码也得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什么的,结果爬起来就跑坚持去参加演出,这已经不是热爱打鼓而是神经病了。梁葆光就想在《爆裂鼓手》里塑造两个神经病,但太过不合理的剧情很容易让观众产生抗拒感,他也没法为了剧情而弄出太生硬的东西。
石头人能被蛇女石化,开飞机能踩到女警的夹子,火男中了引燃会掉血,吸血鬼甚至能从机器人身体里抽出血……不科学的事情多了去了,出车祸之后敢去演出跟前面的一比根本不算什么。在梁葆光看来电影本身就不应该跟生活一模一样,不然大家搬个凳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看人来人往就好了,还掏冤枉钱去电影院干嘛?
贴近生活当然也是有好处的,合情合理的剧情更容易引发观众的共鸣,可以让他们更好地代入到被创造出来的角色中去,所以梁葆光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弗莱迪·海默所扮演的安德鲁只是在的士撞车的时候额头碰到了前排座椅蹭破了点皮,他不顾司机的劝阻坚持离开,在规定的时间跑到了会场。这样的设置会让电影的爆点变弱,剧情结构上的起伏偏平淡,而好处是可以让观众看得很顺畅,不会觉得某一幕很刺眼。
“跑起来,跑起来,注意自己脸上的表情。”车祸的戏结束后众人还没休息够五分钟,下一条就很快开拍了,是安德鲁穿过大街跑向演出会场的镜头。梁葆光为了玩花活在纽约市中心搞了一条长达百米的摄像机轨道,花费打量的人力物力还欠下人情债,为的只是拍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长镜头。
正常的成年男子跑完一百米大概也就是十四五秒,弗莱迪·海默全力去跑的话,哪怕曼哈顿街头人多障碍多也不会超过二十秒,跟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动不动就十分钟的长镜头比确实短,但长镜头的运用可不是光看长度的。梁葆光把惨烈的车祸改成了一般的撞车事故,就必须要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所以他对这一幕的要求特别高,“海默,你的是来参加运动会的吗?你是个演员不是个短跑选手,跟你说了八百遍注意表情,重来。”
演技总是这东西很难说清楚,无论导演也好作品本身也罢需要的都是表现力,而不是所谓的真实。现实生活中吵架的时候大家都板着脸,从来没有影视剧作品里那么丰富的表情与肢体语言,而哭的时候差别更大,常人哭起来脸歪嘴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演员尤其是女演员却能哭得很好看。梁葆光对弗莱迪·海默的要求是展现安德鲁对打鼓的执着,一种类似于佛家“嗔”的状态,但他跑起来吃力撑不住表情,每次都是五十米后就崩了。
“抱歉,我跑不动了,能休息一下再拍么?”弗莱迪·海默虽然是童星出身,但他的职业精神不错很少提要求或者耍滑头,这次是真的吃不消了才开的口。为了这个镜头他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四次一百米,一口气跑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他是分成四次跑而且每次一都是全力冲刺。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反复冲刺是最累人的,真去找个运动员来都会累,更何况他只是个演员。
梁葆光的脸色一沉,声音冷像是会掉冰碴子一样,“这才拍了四次就不行了,你真的准备好了做一个职业的演员么?我向来知道你们这些童星都娇贵得很,但却不知道原来快成年了还可以这么天真。”
“如果对电影没有爱也没有敬畏,只是那它当作赚钱的工具,那你以后大可不必再接这个类型的电影了,我在这一行里没做多久却也算是认识点人,明天给你介绍个纯粹的爆米花商业片好了。”梁葆光的话里没有一个过分的字,但其中的否定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演员都接受不了的。
弗莱迪·海默的年纪很小,过早地演戏出名也让他没法像同龄人那样参与社交活动,待人接物方面看似成熟实际则相反,所以他不服气地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表情在那里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
“想要反驳我吗?那就拿出实际行动来,想要证明一件事是要靠做而不是靠说的。”梁葆光冷笑了一声,“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至少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想做一个合格的演员。”
老港片在亚洲的地位一直难被超越,不是因为那一拨人真的惊才绝艳,单纯只是因为他们能吃苦罢了。王家卫拍摄《阿飞正传》的时候能把刘德华按到真正的化粪池里去,摆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别说是天王级别的明星,就是稍微有点名气的演员也不能同意,但刘德华出于敬业精神还是拍了。最后这个镜头没有出现在电影里,刘德华也跟王家卫反目成仇,但他所表现出来的职业精神没人能否认。
好莱坞里的娱乐气息浓得有些过了头,演员们对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很难有“热爱”这种情绪,大家在娱人娱己中丢掉了许多重要的东西。阿尔·帕西诺早年家庭困顿,成名前也一直不顺,不愉快的经历让他太过看重金钱,本来凭借他的天赋很有机会在影史巅峰处留下名字,最后却因为贪得无厌毁了自己,拍《闻香识女人》拿了个奥斯卡影帝后几乎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一刻弗莱迪·海默怒了,在剧组里的两个多月来他每一天都要面对梁葆光不冷不热的眼神,听着他用恶魔般的语调喊Cut,否定他的演技否定他的努力然后再一遍一遍重来。于他而言这比任何刻薄恶毒的谩骂都狠,和梁葆光一比,《爆裂鼓手》里的导师弗莱彻都有些可亲可爱了。
执念就是拿得起放不下,“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安德鲁这个角色的定位是执着偏执,从前的弗莱迪·海默身上根本没有这种气质,虽然他的演技不错又有伊恩·麦克莱恩尽心尽力地知道,但终究只是有形无神差强人意。今天不同了,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安德鲁而不是弗莱迪·海默,再次跑起来的时候人的精神状态与先前截然不同。
拿着取景器的梁葆光面无表情地站着,看到弗莱迪·海默的身上有了股他想要的狠劲才终于点点头,“总算还不是块石头。”
“你这样做他未必能明白你的好。”伊恩·麦克莱恩摇摇头,如果弗莱迪·海默将来能登堂入室,今天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然而梁葆光的方法他实在不想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