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咳咳……”他摆了摆手。病着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时候浑浑噩噩的,以为云归还在,心里又欢喜了起来。周全扶着他回内室。走着经过桌上铜镜。他只转头一瞀,就瞧见了自己两鬓的丛丛白发。昔日,他那样嫌弃云归的白发。今日,他也已经心老了。是他愚蠢。云归因他,早生华发,他只知嫌弃,待得人死了,他才开始惊惶。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云归,可与他执手偕老,恩爱白头。恩爱白头两不离恩爱白头两不离到头来,他独坐高位,却形单影只。竟不知皇位的滋味有哪般好了。怎么值得拿所有欢欣去换。怎么值得舍弃云归?他想着想着,独自卧在冰冷的龙塌,喉头涌上来一阵甜腥气。下意识坐起身来,甜腥气冲破喉关,喷了出来。愣愣看着洒在明黄锻被上的鲜红斑点,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这是怎么了?直到转开目光,去看窗外冰冷月色,才明白他这是快要死了。帝王都怕死。先帝英明了大半辈子,却险些在最后关头,把英名都尽数毁去。先帝怕死。怕得不得了。一死了,昔日的权力、尊贵都化为乌有。可他现在,竟然不怕。非但不怕,他甚至觉得有些急。他怕云归不肯多等他一会儿,先去投了胎,转了世。云归向来不喜欢等待。说不定这等着等着,就先走了不对,不对……他罪孽深重,便是死了,也不会再见到云归。那要如何是好?他要怎样,才可以求得与他的来生?是不是,他早就已经没有资格再求了?皇帝昏迷了整整三日。因着未立太子,朝廷乱成了一团。许是因为先帝和康亲王的事,不愿再出皇长子并非皇嫡子的状况,在皇后未有所出之前,其余嫔妃一律不允诞下龙脉。如今的嫡长皇子,正值及冠年。龙章凤姿,聪慧宽容。朝廷上下,民间百姓无一不称许,俨然有皇帝以往还是少年太子时的影子。却不知皇帝因何,迟迟不立其为太子。其生母,孝贤皇后柳氏,故去多年,母族淮安柳家,一向安分守己,并不替嫡长皇子争权夺利,算谋皇位。因而也有不少人,在观望,甚至转投其他皇子。朝廷一乱,后宫也就跟着乱了。其他皇子还有个母妃帮着张罗,嫡长皇子却只能靠自己。倒幸好周全向着他。在皇帝一有意识的时候,头一个就被请到了皇帝宫里。“父皇。”“你来了。”皇帝只瞥了他一眼,又看着龙床帐顶,眼神飘忽,不知神游到了何处。整个殿里,也只有龙涎香袅袅,皇帝和嫡长皇子不语不动,仿佛岁月静止。直到皇帝问,“老大,你可有+分钟情的人?”嫡长皇子面有讶色,未预料到父皇会问这样的问题。想到宫中传闻,父皇久久无法忘怀西苑主人,自其死后,郁郁寡欢。如今,父皇也不过才不惑之年,就已近油尽灯枯,与西苑主人之死有些干系。他小时候是见过的。但只记得他看着自己时,复杂的眼神。没有欢喜,但也没有厌恶。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回转神来,谨慎答道,“男儿业未成,不敢多顾儿女情长。”皇帝低声笑了,“老大像朕……好,好……”面上气色竟是愈发好了,像是大病已去。“老大,你若有钟情之人,就先细想想,你心里感情有多深重。若是足以影响你的喜怒哀乐,你不妨试着取人不取皇位。”“儿臣并未心怀如此情爱。”有一人,他虽有些欢喜,但到底没到那个份上。为其而舍弃皇位这样事,他做不来。皇帝又是笑,“好,好……老大果然像朕。”说着,眼角竟湿了。一双已然有些浑浊的眼,盛着浓重的东西。嫡长皇子细细看了,却看不懂那究竟是什么。“这向氏天下,万里江山,朕自是放心交到你手上的。只是你身为朕第一个孩子,却也没得朕多少疼爱教导。眼下朕告诉你,既然做好了决定,来日千万莫要后悔……皇位寒冻,你一个人,要受得住。”嫡长皇子听着,不以为然。江山美人可尽得,哪里需要做决定,做取舍?“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皇帝看一眼嫡长皇子,就知道他并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难得……到了他弥留之际,想起来与他说这一番话。若来日,他真能做一个无情无心的帝王,也就罢了。就怕他重蹈他与先帝的覆辙。终究逃不开一个“情”字。他此之前,总以为自己强过先帝数倍。后来才发现,他还不如先帝。至少先帝真正勇敢,坦荡荡承认了自己的情感,承认了自己独爱卫氏一人。而他,明明爱了却懦弱不肯爱。到头来,害了云归一辈子,也累了自己一辈子,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