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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一(第1页)

东陵城外有一家贺姓富户,家中有田地上百亩,铺子五六间,合计起来每月进账白银数百两,称得上富甲一方。

贺家三代单传,传到贺生这一代,家里的生意越发兴隆,蒸蒸日上,加上贺生是个有经商天赋的,本就不小的产业越盘越大,到了贺生三十岁,贺家已经位列东陵城巨贾中的一员。

贺生是个俗人,爱钱财,也爱美色,即使娶了县太爷的美貌侄女为妻,几年来也先后纳了有四名美妾,其他仅仅是露水姻缘的楼里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可贺家先祖们少子的命运似乎也延续到了他身上,娇妻美妾们的肚皮少有动静,就算有动静也是个女儿,他眼巴巴等着的儿子仍是见不到影儿。

就这么焦虑的过了四五年,贺生听了来往僧人说的“少子实为阴德有亏”,开始拿出大笔钱财做善事,修桥,建庙,接济贫苦的佃户,日日烧香拜佛,斋素净身。

或许是祈福真的有用,贺生的正妻没过不久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更是生下了一个玉娃娃似的男童。

贺生大喜之下操办了三天的流水席,最后更是寻遍当地举人秀才,又翻阅了不少典籍,才慎重的为独子取名为邙。

贺邙似乎是少子的贺家聚多年之力孕育而出的一颗明珠,不仅仪容秀逸,卓尔端方,还天资聪颖,深受书院内夫子的喜爱。

据典史记载,权德舆四岁能赋,杜甫七岁属辞,李白十岁观百家,十三能文史。

贺邙的才思虽说比不上这些典籍中赫赫有名的神童,但他却有一个夫子都惊叹的天赋,过目不忘。

五岁的贺邙站在书院里,将四书包括其中的释义背诵而出,这些古今学子们苦读十年的治世之典,他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全部记下。

书院的谷夫子扶着桌子,两腿颤了又颤,最终还是在贺生惊恐的眼神中软倒在地上,老泪纵横道,“如此天纵之才,老夫教之有愧啊!”

外表玉雪清透的小童,乖乖的抱着书站在那里,只安静睁着那双曜石一般的黑眸,看一向圆滑的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着去搀扶年迈的夫子,好说歹说,才把自己塞给白发白须的夫子。

旁观的小学子们窃窃私语,盯着满身绫罗软缎,脖子上还挂着金锁的小贺邙,那一派体面的富少爷模样惹得不少穿着麻衣的小孩眼红,再加上小贺邙那被夫子牵着,如珠似宝的对待的模样,更是让一些经常被夫子夸奖的小学子拉下了脸,觉得自己被夺走了关注。

可能连圆滑老道的贺生都想不到,本是好心让儿子交际朋友,磨炼性格,才将心尖尖上的独子送到热闹的书院,最后却因为孩童间不知分寸的欺凌,差点让贺邙丧了命。

时间转眼过了三年,夫子逐年递增的宠溺将幼童间的矛盾一步步激发,再加上贺邙本身聪敏沉静,不喜交际,见别人避开便也冷淡对之,也就造成了他在学子间越发受人排挤,不仅坐席上被人洒了墨,连平日答题时都会有人恶意碰他的胳膊,蘸满墨的笔尖重重落在纸上,污了他手中写满的试卷。

诸如此类的小手段多了,本来看不上他们作为的贺邙也发了脾气,将他们的行为在夫子面前挑明,使得经常作乱的几名学子被狠狠骂了一顿。

恰逢贺邙在谷夫子的保荐下提前参考,还一次便通过了童生试,至此,神童之名越发远扬,谷夫子还以贺邙的例子得意的告诉学子们,话里很有贺邙现在已经能参加乡试,将来是稳稳的举人的意思。

举人。

或者说,举人老爷。

这个名头几乎就是来书院学习的学子们一辈子的目标了。

这话一出,本来妒恨贺邙的学子们,尤其是那几个年龄偏大还学无所成的,更是跟魔怔了似的,咬牙切齿的看向站在人群中好似鹤立鸡群的贺邙。

士农工商,商本来排在最后,若是早几年,商人之子根本就没有考科举的资格,贺邙,一个八岁小儿,何来此天赋,何来此运道!

恶念驱使下,他们在一次外出春游时将贺邙推入了河中,河水急湍,还没等夫子看清,贺邙就没了影子。

看到的路人惊的脸都白了,可那河水融冰,此时春寒料峭,跳进去救人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一时竟没人敢下去救人。

发现贺邙落水的夫子年老体虚,不擅凫水,正急的满头大汗,一个瘦条条的乞儿就飞快的冲了过去,跳进了河里。

浪里浮沉了好几下,那浑身脏兮兮的,被河水冲刷过后露出冻成青白面色的乞儿,艰难托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将人推上了岸边。

闻讯而来的贺生铁青着一张脸,从街边的医馆里接走了情况不好的贺邙,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召集了附近几个县里最好的大夫,然后又命护院把那几个犯事的学子看了起来,安抚好哭到昏厥的妻子,最后脑子空白的站在仍陷入昏迷的贺邙房外。

他不是不想把那几个恶童一杀了之,也不是忘了那个救了贺邙的乞丐小孩,但是一切的处置,都要等他的小宝醒过来再说。

两天后,一直发高烧的贺邙总算退了热,恢复了正常的体温。

等到贺邙咳了几声,恢复少许的意识,声音嘶哑但仍然吐字清楚的叫了贺生一声“爹”,两天来一直守在独子床边的贺生才算是放下了悬起的心,一边流着老泪把心尖尖上的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痛骂自己。

贺邙静静的听着父亲语带哽咽的自责,只伸出一只小手,摸索着握住了父亲发颤的手,他一向聪明,知道这是父亲这几天来堆积的情绪爆发了。

贺生是一家之主,他的妻子妾室可以乱,可以哭,但他不能,如果全家的主心骨都露出慌乱无措的表情,那么这个家就真的乱了。

所以哪怕心里恨的滴血,面上他仍是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一切,只有在夜深时才敢泄出痛苦的情绪,咽下涌到喉口的泪与酸意。

等到贺生的情绪稳定下来,站起来走到桌前,端过水来喂给儿子喝。

醒来后就有些困惑的贺邙才出了声,“爹,屋里、咳咳——没点灯吗?好黑。”

“啪——”

贺生手里一抖,瓷杯清脆的摔在了地上,釉质极清透的白瓷碎成了好几半,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出几分玉似的莹润。

贺生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觉得脚下有些不稳,他摇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压下了涌上眼前的黑,定睛朝贺邙眼里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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