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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第1页）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ldo;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rdo;幕士对曰：&ldo;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lso;杨柳岸，晓风残月&rso;。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lso;大江东去&rso;。&rdo;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ldo;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持花蔫，花过香成。&rdo;

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馀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ldo;从来天份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rdo;

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份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粘黐那样黏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ldo;观诸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rdo;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真诚对待人间的一切情爱吧!尽我的所能不去伤害对方，不伤害自己!

不要指着月亮发誓&ldo;我指着那把树梢涂了银色的圣洁的月亮发誓‐‐&rdo;

&ldo;啊!不要!不要指着月亮发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rdo;

&ldo;那我指着什么发誓呢?&rdo;

&ldo;根本不要发誓，如果你一定要发誓，就指着你那惹人心动的自身起誓好了，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会相信你的。&rdo;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段对白，当罗密欧对着月亮起誓的时候，被朱丽叶制止了，因为在她的眼中月有阴晴圆缺，一点也不可靠，反而&ldo;自身&rdo;比月亮还要可信任。后来罗密欧说：&ldo;你还没有说出你的爱情的忠诚誓约和我交换呢!&rdo;

&ldo;在你还没有要求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誓言给你了。&rdo;朱丽叶动人地说：&ldo;但是我想要的只是现在我所有的这点爱情。&rdo;

朱丽叶回家时，罗密欧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说：&ldo;我生怕这一切都是梦，太快活如意，怕不是真的。&rdo;

梁实秋先生过世了，我找出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重读，随意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这一段颇有感触，尤其人到中年更感觉到&ldo;一切都是梦&rdo;了。

我从前读过几次这本书，并不是特别喜欢，正如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的：&ldo;最甜的蜜固然本身是味美的，可是不免有一点腻，吃起来要倒胃口。&rdo;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就像这样，太甜腻了。我的情感观念比较接近劳伦斯说的：&ldo;所以要温和的爱，这样方得久远;太快和太慢，其结果是一样迟缓。&rdo;

每个人在年轻时候，多少有一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激情，在梦与醒的边缘、在爱与恨的分际挣扎。爱的时候，不要说对自己、对月亮起誓了，甚至对着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起誓，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一片片放在爱人面前来表明心迹;可是激烈的情爱也导致深刻的仇恨，很少人能在爱人离开时抱着宽容与感激的心情，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把负心的人切成一片片来祭祀自己情感的伤痕。

这使我们明白：爱与恨是同一本质的事物，人人都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个悲剧，但他们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坚心相爱，因此他们不是最惨痛的悲剧，从激情的爱转成激烈的恨的情侣才是最惨痛悲苦的。在&ldo;风涛泪浪、交互激荡&rdo;的失恋的人，想到从前指着月亮发誓的场面，每一次想到所受的折磨都仿佛是死过一回，从这个观点来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算什么悲剧呢?简直是值得羡慕的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