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入了主帐,薛铖在榻前坐下,斟酌片刻后开口问:“丰将军呢?”他挑了个十分讨巧的问题切入。八月离京不久后,他收到信令,说丰年丰将军将率军与他在并州汇合一同北上,为此他曾在并州扎营停留过一段时间。魏狄答得很快:“如无意外,丰将军这两日应该就能到了。”他见薛铖一脸肃色,又问:“莫非丰将军……”“我只是问问,不必多想。”薛铖截断他的话,补充道:“这几日把该补的东西补齐,等丰将军到了我们即刻出发。”“是!”还真被他撞对了。如此一来,他也有足够的时间试探溯辞的虚实。“还有。”想到溯辞,薛铖压低声音吩咐道:“明日正午让赵五他们几个去营地东边的林子里等我,你带溯……带那个方士去。这件事要悄悄的办,不要让旁人知道。”魏狄惊道:“难道那个方士有问题?”“是有问题。”薛铖轻轻点着膝盖,露出一丝笑容,“有趣的问题。”他这副表情令魏狄瞪大了眼,思路瞬间从“那个神叨叨的方士可能是敌国细作”,发散到了“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也是个女子”、“声音怪好听的”、“将军这么多年未近女色难道看上人家了”、“万一长得丑怎么办”、“完了我要怎么跟王爷王妃交代”。薛铖不知魏狄飞上九霄云外的思路,又叮嘱了两句便让他回去休息。魏狄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差点同手同脚挪出了主帐。帘幕垂落,帐中恢复一片寂静,仲秋的深夜已有些许寒意,火盆熊熊燃烧,偶尔有爆开的火星带着几缕灰烬飘落地面。薛铖重新躺回榻上,一闭眼前世渭水城惨烈的景象就浮现眼前,让他不得安眠。如此往复几次,他便再没了睡意,睁眼盯着帐顶出神。三个月。即使他活了过来,距离渭水城的死局也只剩下三个月,何况如今他已领兵北上,箭已离弦,毫无回头余地。若想阻北魏南侵、扭转城破身死的局面,就必须提前破此困局!薛铖抿了抿唇,眸光微沉。薛铖这厢难以入眠,溯辞那边也睡不安稳。眼皮下眼珠乱转,她紧紧抿着唇,眉头蹙起,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梦中是烧得发红的天空,黑甲长矛的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惨叫声、哀嚎声、利器破开肉躯的闷响声在耳畔炸开。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红的人潮涌来,所经之处血流成河火光冲天。人间地狱,不过如此。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甚至连闭眼都无法做到。目光穿过鲜红的血河,看向杀戮尽头那个负手立于战车上的男人。一身铁甲,黑红的大氅扬起,手中利剑泛着血光,他的脸上是畅快的笑容,鹰一般的目光突然越过厮杀的战场投向她。她听见他说:“我找到你了。”溯辞陡然惊醒。她紧紧抓着衣袖,胸口剧烈起伏着,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不断放大。她大口呼吸着,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这样的梦魇从五年前开始就从未停过。帝星失陷,天下沉入血火,不管她卜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还好……溯辞吐了口气,重新闭上眼。还好她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薛铖与帝星息息相关,若欲阻止帝星失陷,她必须救活他!决不能让那个人登顶天下!溯辞定了定心神,重新合上眼准备补一觉。谁料身体还没完全放松下来,她便察觉到一丝异样——帐外有人!不是驻守或巡夜的士兵,那人刻意压低了气息,谨慎小心地从帐外经过。然而不论他如何掩藏气息,依然被溯辞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如同搜寻猎物的蛇信。但仅仅一瞬,那个人很快远去,隐去了踪迹。溯辞侧过脸看向厚实的帐篷,蹙起眉头。这种时候,谁会鬼鬼祟祟在这附近出没?刺客?溯辞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蹭地一下坐起身,锁链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响起。她低眸看了看手脚的镣铐,思索片刻又慢慢躺了回去。贸然闯出去必会引起骚动,她不想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关系毁于一旦。况且即便真是刺客,对方也不会在布防严密的军营里动手,多半是来刺探消息的,恐怕会等着薛铖落单的时候下手。溯辞留了个心,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薛铖把自己带在身边。“薛大将军。”溯辞翻了个身,低声喃喃,“我这么为你殚精竭虑,你可千万对我好点啊。再不济,给口肉吃也成呐。”漫漫长夜就这样在溯辞想吃肉的怨念中迎来了破晓,一夜安稳。薛铖起了个大早,例行公事后又额外练了一套剑,直到大汗淋漓才停了下来。紧绷的肌肉,吐息之间冷热间杂的空气,这才让薛铖有了更加真实活过来的感觉。他低眸看着自己握剑的手,目光变幻之后只余下冷定的神色。而后他换好衣服慢慢在营地巡查一圈,摸了摸如今的情况。直到正午将近,才悄无声息地折道往营地东面的营地走去。此时,魏狄正一脸复杂地去提人。当他掀开帘子对上溯辞那双亮晶晶地眼眸时,心里梗了梗,问:“姑娘,你要不要先洗把脸?”溯辞:??比试等魏狄把溯辞带到树林中时,薛铖与赵五等四人已在林中等候。见到溯辞走来时,赵五等人皆是一愣,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瞥了一眼薛铖,却没有多问。溯辞浑若不觉,晃着手镣上的铁链子,眉眼弯弯地冲薛铖打招呼:“薛将军。”薛铖微微点头,对赵五等人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人。”赵五的神色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问:“将军,这不是……”就算当日只是远远一瞥,但这身装束赵五绝不会认错,不正是那个神棍么?这人居然是将军所说的“可塑之才”?况且,还是个女的?这身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打的,将军莫不是看走眼了罢?即便有满腹疑惑,赵五依然没有质疑薛铖的决定,平复情绪后迈前一步向溯辞抱拳拱手行了个礼。溯辞同样回礼,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魏狄。”薛铖道:“把她的手镣脚镣打开。”又对赵五等人道:“你们与她比试比试,不许用兵器,点到为止,但也不可掉以轻心故意放水。”赵五等人正色称是,再次看向溯辞的眼里就少了几分轻慢。毕竟是将军看上的人,恐怕确有过人之处。此时溯辞丢开了束缚,简单活动关节之后,摆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起手式。她的外袍十分宽大,活生生把她罩成了一个桶,随着清风吹拂依稀还是能看出她纤瘦的身型,一张脸青一块黑一块令人不忍直视,唯独那双眼仿佛浸着万千星辰,璀璨发亮。薛铖并没有对溯辞报以太大的期望,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溯辞赢。他挑出的赵五这几人都是亲兵里的老人,随他四处征战,不说无人能敌但也非等闲之辈,不是这样一个女子能轻易赢过的。不过,若能在这几人手下过个几十招,倒还真能算上是可塑之才了。但溯辞完全不这么觉得,她从薛铖一脸轻松的状态里读出了他质疑自己武力值的意思,于是看向赵五的眼神瞬间凶了凶。拿这几个人打发自己,未免太小看人了,怎么着也得亲身上阵啊!所以溯辞出手时,没有留一点余地。她的动作非常轻快,脚下步法变幻莫测,一双手时而成掌时而成拳,脏兮兮的手指很快在赵五身上各处要害留下了黑漆漆的指印。不说赵五,连薛铖都收起轻松的表情,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