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说罢,眼睛殷殷的看向齐予沛,似乎在等他肯定自己的疑问,良久却不闻齐予沛搭腔,不由得一阵失望,低着头黯然道:“还有一次是去年,姚大头有几日实在凶狠,还饿我的饭,我就想偷偷逃走,逃回城里去找父亲。”齐予沛见他有几分泫然欲涕的意思,忙笑道:“来,告诉我,你想了什么好法子逃走?”穆子石抿了抿嘴,眼神狡黠,道:“我说了你可别赶我走……”齐予沛心念一动,凑到他耳边,低而清晰的说道:“你杀了穆勉我都不会赶你走。”这话堪称石破天惊,其中竟有教唆弑父之嫌,其恶毒失德之处,恐怕连山贼囚犯都不如,万一被世人朝臣听了,太子这一辈子都别想坐上那张九五之尊的椅子,穆子石顿时魂都骇飞了,从不曾听过也更不敢想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瞪圆眼睛看着齐予沛,心中栗六,太子难道是有疯病的?齐予沛唇角轻扬,短促的笑了笑,眼眸似烟笼寒水,却隐约有虎兕脱柙欲出的疯狂恣睢:“怎么,这就吓到了?穆勉待你并不似父,仇过于恩,你想杀他,也没什么不对。”穆子石又惊又怖,慌忙摇头道:“我没想杀他,我只是……”齐予沛的眼神里几乎要沁出猩猩血色了:“世间礼法,远敌不过发乎一心。呵呵,有人说我以智害德,我却要说,若这德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德,还不如屠狗之辈快意恩仇活得自在!”话音刚落,眼前一黑,眼皮触到暖融融的一物,却是穆子石的掌心。穆子石的声音稚气里含着种奇特的默契与懂得:“殿下说的话,子石并不能完全明白,但听得心里痛快……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外传一字,哪怕斧钺加身。”齐予沛听他说得老气横秋的严肃,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手心更是火热得吓人,显然是语出真心,一腔怨气不由得散去几分,抱着他软软的小身子笑道:“你好好说话就是了,为何捂着我的眼睛?”穆子石道:“我怕你哭……”齐予沛静默良久,把他的手扯下来,眼眸已如平常般温润明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当日怎么逃的?”穆子石嘿嘿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当时天气很冷啦,我后半夜起床,躲在姚大头的屋外,在他门口的石阶上轻轻倒了一盆凉水,待结冰后,又倒一盆……看那里冻得结结实实的,又把灯油泼了上去。”齐予沛忍俊不禁:“你可真够坏的啊,这一跤摔实了,还不要了那姚大头半条命?”穆子石拍手笑道:“我还怕他看到地上的古怪,不上这当呢,待天快亮了,就又在门上放了个瓦罐……到了早上,他起床一推门,瓦罐就摔脑袋上,果然顾不得看脚下,只揉着脑袋骂骂咧咧的,还顺手操了把笤帚要冲过来打我,结果一个跟头结结实实,声音都是脆的!”齐予沛笑不可遏,顺手打了他一记屁股:“后来你就跑了?”穆子石摇了摇头,有些伤心:“姚大头总说我命不好,刑别人也克自己,这话想必是没错的……院里的下人除了姚大头还有一个姚大娘,平日她总去附近一个小镇子里赌钱,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偏巧那日一大早,也不知怎么的,我刚开了后门要跑,一头就撞到她腿上。”齐予沛摸了摸他的后背:“然后穆勉就过去看你了?”穆子石顿了顿,若无其事的说道:“姚大头跌断了腿,姚大娘就把我关起来了……过了不知几天,又突然把我放出来,说我父亲跟一群文友在城郊吟诗,顺道过来瞧瞧我,不过他没有下马车,只卷起车帘远远的看着,有个胖胖的坏人,叫穆福,是府里的大管家,过来皮笑肉不笑的跟我说,小少爷,你生而不祥,若不是侯爷一念之仁,你以为还能像如今这样吃穿不愁呼奴唤婢?你安分些还则罢了,若再有下次……侯爷并不缺儿子。”齐予沛心中一寒,这番话既是鄙夷又是威胁,区区一个管家,若没有穆勉授意,又哪敢轻吐半句?看来穆勉对穆子石,竟是存着杀心的!穆子石绞着手指,喃喃道:“唉,要是那次姚大头不告状就好啦,父亲也许就会过来抱抱我呢……你说是不是?”一抬头见齐予沛眸光淡淡的漠然,仿佛透着些怜悯,却只一闪而逝,心中登时莫名的惶恐:“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齐予沛闭上眼点了点头,一指榻后的六扇紫檀彩绘八骏图的屏风:“你去后面藏着,不要出声,我不叫你,你也不许出来。”穆勉被何保儿引进殿内时,齐予沛仍是靠在软榻上,颇有弱不胜衣之态,一宫婢跪着侍奉汤药,窗下燃着香鼎,香气细腻沉静的袅袅散出。穆勉不过是个萌祖荫无实权的三等候,觐见太子按制需行跪礼,当下轻掀袍角,双膝跪地,朗声道:“臣穆勉叩见太子殿下。”齐予沛也不忙叫起,慢慢坐起身子只细细打量穆勉,一旁宫婢忙拿过锦缎靠枕塞在他腰后。穆勉四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副俊雅清癯的好相貌,神色间却有几分忧急仓皇,脑门上隐约有汗渍。齐予沛晾着他自行喝药,屋里除了银匙碰到药碗的叮叮声响,一派安静。半晌齐予沛用完药,悠然笑道:“君侯来了,有事要与孤说?近日天气寒冷,君侯身子可好?”穆勉忙道:“多感殿下垂问,臣扰了殿下休息,甚是不安,但有一事,如鲠在喉,实在不敢隐瞒。”齐予沛垂眸笑了笑,突然道:“君侯之书,潇洒流落翰逸神飞,颇有盛唐孙过庭的风骨,有父如此,难怪令郎也是个个不俗,果然家学渊源。”穆勉听这句赞语颇有玄机,心中更增忐忑,只得口称不敢:“殿下过誉,犬子当不起。”齐予沛似刚看到穆勉尚未起身,笑道:“君侯怎么还跪着?何保儿,你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扶清平侯坐下?”何保儿腹诽道,殿下你的心思我是怎么也摸不透,我哪知道你到底要不要这侯爷跪着当矮子?颠颠儿的搬了个绣墩来恭请穆勉坐下,齐予沛抬了抬手,道:“你们都下去,门外候着吧。”待何保儿轻轻关上门,齐予沛沉下脸:“说罢,清平侯素有才名,并非蠢物,一个游方道人的‘生则克母,长而克父’,怎能就让你把亲生骨肉抛弃荼毒?”穆勉不提防太子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不由得一怔,问了句傻话:“殿下如何知道当年道人之言?”齐予沛蹙眉道:“君侯好利口,这是在质问孤么!”穆勉忙告罪道:“臣不敢!不过臣今日求见殿下,确是为这孽子之事。”听得孽子一词,齐予沛无名火起,只觉嗓子里既痒且腥,忍不住一手掩唇咳了起来,他一直分心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此刻果然听得隐隐有脚步碎响,忙厉声道:“呆着别动!不听我话了么?”穆勉还以为太子呵斥门外奴婢,忙道:“殿下息怒!殿下保重身子啊!”齐予沛咳嗽良久方停,略有些气喘的半躺着,脸颊绯红,却恍若无事道:“君侯请说吧。”穆勉稍加斟酌,道:“殿下,臣当年曾买下一名蒲满乌女奴,名唤丹华翎,此女虽为异族,却颇通诗书,臣一时糊涂,便纳她为妾。”齐予沛淡淡道:“君侯子嗣单薄,多纳侍妾并不算糊涂。”穆勉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不决。齐予沛本就对父母不慈存着异样的憎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越发腻烦,冷冷道:“君侯此来,难道单为了话说纳妾一事?若如此,还是请回罢。”穆勉咬了咬牙,起身跪下,低声断然道:“臣请殿下逐穆子石出宫!”齐予沛不怒反笑:“穆子石伴读一职,是父皇母后亲自指定,孤倒不知,东宫伴读也需要清平侯来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