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阴冷的房间里,澧兰蹲在不知何时又落了灰的电视柜前,拿出那架陈旧的木雕钢琴,握在手心,只觉得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温度。
整洁空旷的房间里,澧兰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这是她在这间屋子的最后一天,一个行李箱立在门前,她即将轻装离去。
孔安的遗物,已如他所愿,化为灰烬,葬于秋风,片痕不留。
除了这架木雕钢琴。
澧兰捧在手里,自私地想,这是她送给他的,也算是她的东西,所以,她要把它留下。留下它,就好像留下了她一生倾尽的爱恋。
澧兰知道,为着心底的那一点私心,一点留恋,她一定会产生继续住在这里的想法,尽管这不是一个与她理性人生相符的选择。所以,孔安提前为她做了决定,提前帮她斩断了留在这个晦暗角落里的缠绵情思。
她握着那架木雕钢琴,默默地想:让我留下这最后一点纪念。孔安,我会忘了你,但是,我不会忘记我的青春。
城市的空气里遍布了干燥的寒意,连窗台上的仙人掌也被冻得瑟缩了身骨。
那一天,澧兰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那盆寂寞生长的仙人掌,脑海里又浮现出孔安最后一次回家时的情景。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对她说:“有人告诉我,这里面有很多秘密,可惜我太过愚钝,到今天也没能参透。”
从那一刻起,澧兰的目光就久久地停留在了这盆仙人掌上,她思索、搜寻、查找、叹息了许久,才知道它来自云南。但这只是最浅显的秘密。澧兰并没来得及问孔安,他什么时候又去了云南。后来她想,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仙人掌和他一样沉默,在穿过玻璃的晦暗日光映照下,显露出一股干冷瑟缩的寒意。
门外突然传来了断续的敲门声。
澧兰一动未动,她知道这声音不会持续下去,因为屋子里的主人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来找他。
如她所料,门外的人也并没有很执着,仿佛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便终止、离去了。
澧兰的眼睛依然停留在窗外,她看着一个消瘦、憔悴的身影从楼栋里走出来,这是被她拒之门外的纯熙。她看着她依然充满了凄凉的美丽,和不久前的孔安一样,站在那辆落满了黄叶和灰尘的汽车前,站了很久。然后,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干枯的手,去触摸那扇在风雨侵蚀下变得陈旧而迟钝的车门。
澧兰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拿出手机,打开信息界面,一行清晰的大字再次重现在眼前——
“不要动我的车。”
这是孔安留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
澧兰缓缓抬眼,看着窗外楼下手已落在门把上的纯熙,突然忍不住笑了,低声自语道:“孔安,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了我吧。”
后来的事情,澧兰便没再说了。其实,就连故事的结尾,也在她仓促而断续的讲述中变得模糊而不可尽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孔安已经消失了,像他希望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痕迹。
哪怕是在澧兰的心里,他的痕迹也在渐渐淡去。
我曾问过澧兰:“你总是孤身一人,是在守着什么回忆?守着回忆里的什么人吗?”
澧兰感到惊讶,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默不作声。在这个保守封闭的小城里,女孩们大都早早结婚生子。即使澧兰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将近三十的年纪,但在这个视婚姻为归宿的环境下,也免不了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澧兰是知道这些的,但她从未将那些议论与猜疑放在心上。在经历了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后,她选择回到这里,回到她的家乡,去继续她对美丽的追求。在她决定回到这里的那一刻,她便能够想到与这安静平和的生活相伴随的对女性婚育的传统束缚,但她并不恐惧、并不怯退,经过岁月的沉淀,她早已能够对自己选定的人生路向保持坚决。
直到今天,澧兰还是一个人,她说:“女人,靠父亲,只能成为公主;靠丈夫,也不过是个王后;只有靠自己,才可以成为女王。”她说到这儿时,停顿了片刻,然后纠正道:“不,是国王。王就是王,为什么前面要加一个‘女’字?那岂不是默认了正统的王是男性?”
澧兰的人生,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从来都是由她自己决定,自己争取。有些争取到了,她如今已变得美丽,且推迟了衰老;有些争取不到,她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孔安,但她并不因此遗憾。她说,她愿意尊重每个人对自己生命的决定。她想要决定自己的人生,便不能够干扰他人对自己人生的决定,这才叫客观,这才叫公平。
我知道,人与人的悲欢本不相通。其实,我也有许多烦心事,每周六下午,来到美容院做按摩和美白的片刻,是我一周最轻松安逸的时候。而当太阳落山,我离开美容院的那一刻,便又要陷入那些困扰了我一周的烦心事中。
这一天,因为这个故事,我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回头看去,整栋楼里只有澧兰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暖色的灯光笼罩里,我看见那敞开的窗子旁放着一个巨大的花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花盆,几乎占满了整张办公桌。在密集充裕的土壤上,青翠的仙人掌结伴生长,在彼此的依偎中开出了朵朵娇艳的花。
澧兰静静地凝望着那棵越来越茁壮的仙人掌,它生长在她独处的角落,却占据了她所能供给它的最大空间;它不必呈现给客人观赏,却汲取着最丰盛土壤的耐心滋养。
仙人掌能顽强生长于艰苦的沙漠,却屡屡萎靡于精致客厅的悉心灌养,或许是因为那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遥遥相望的蓝天与大地所给予它的广袤无垠的胸怀。只有最坚实、广阔、自由而无规制的土地,才能容纳生命的灵魂与延续。
我想起澧兰对孔安最后的成全,记起她曾说过,这人世太狭窄、太拥挤了。她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数年,追求的也不过是心灵的平静与自由。这是她回到小城的第三年,不知她寻到了那自由没有?若是没有寻到,她是否还会离开?我没有去问她,只是看着那盆茁壮生长的仙人掌,心想着它也许会留住她。
也许,这丰裕的土壤就是她参悟了很多年的秘密。
也许,还有更多的秘密等待着她去参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