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母亲名叫鲁瑞。他小时候随母亲常去安桥村,一路蹦蹦跳跳。野草野花,连同朝阳夕阳,在蜿蜒的小路上无限地铺开去。
他初名樟寿,字豫山。绍兴的小孩儿却管他叫雨伞。于是,改字豫才。
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否与人打架。打起来,纵然是落了下风,也一定不服输的。眉立,发竖,眼喷火……
鲁迅的不屈不挠,当有遗传的成分吧?
周氏三兄弟,皆有大作为,而鲁迅的个性最鲜明。
个性,个体,乃是本文的关键词。
鲁迅酷爱绘画。真说不清他是更敏感语言呢,还是更敏感图画。能说的只是:他于二者都敏感。绘图本的《山海经》,那些个人面兽,九头蛇,三脚鸟,拿两乳作眼睛的吓人的怪物…鲁迅用薄而透明的荆川纸将它们逐一描下来,类似现在的儿童。他收集各种各样的画谱,然后趴在桌子上描,从早晨直描到天黑。他后来写文章,白描的功夫登峰造极,或于线描图画有旁通之处吧?而他成为中国新兴的木刻运动的奠基人,我估计,亦与早年画画的兴趣有关。
鲁迅二
鲁迅读了大量古书。他是在古书中受的启蒙。
他的家学颇为别致,是他在北京做官的祖父定下的:&ldo;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轼诗,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甫之艰深,韩愈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矣。&rdo;
这个文化谱系很是清晰。
家学挺有意思,从唐宋一直延续下来。凡有点根基的家庭、家族,一般都会崇尚学问。可惜所谓当代的语境中,家学一词,尘封已久。豪宅倒通常与书香无关。
没有迹象表明,鲁迅反感祖父定下的家学。有趣的倒是,他也不提这个家学。上面的引文,是他祖父在一本叫《唐宋诗醇》的藏书背后的题字。
三味书屋的老师寿镜吾,博学,正派,严格。收费也高,每节两元,绍兴城里高居第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点拿老师开玩笑的意思,却够不上讽刺。毋宁说,是充满了温馨的回忆,见证了美好的童年。
鲁迅是学过&ldo;四书&rdo;、&ldo;五经&rdo;的,并且学得扎实。
他是在旧学的功底中眺望着新文化。
鲁迅十三岁那一年,祖父在北京犯了科场案,关进了监狱。绍兴的周家一片恐慌。怕受牵连,一度举家逃到乡下。大人们压低嗓子议论&ldo;满门抄斩&rdo;,听者不禁缩了脑袋。小鲁迅耳朵灵,想象着满门抄斩的情形。
乡下躲了半年多,返回绍兴城。继续三味书屋的学业。
满门抄斩的劫难是躲过去了,然而厄运从此降临到周家。祖父在北京蹲监狱,绍兴的老家不断送去银子,上下打点,以免老爷子秋后问斩之灾。而监狱是个无底洞,保下了一条老命,耗去了大宗家产。
鲁迅的父亲,气病在床上。
这位父亲,也是性情刚烈;喜论时事,堪称业余的评论家。
祖父栽了,父亲病了,绍兴的鲁迅家越发黯淡了。
瘦小的少年,往返于高高的当铺和嘈杂的药铺之间,遭遇着各式白眼。
家道中落,世态炎凉。阳光少年碰上阴暗。
三味书屋的学业中断了。瘦而高的寿镜吾老先生,不复转动着脑袋,津津有味念古文。
当铺,药铺,父亲的病榻……
请来的中医很奇怪,那药引子,居然要用原配的蟋蟀。昂贵的诊费药钱花一把把地出去了,父亲的病却不见起色。鲁迅是由一张又一张庸医的脸来感受中医的。到后来,他挖苦中医,憎恨中医,并到日本学西医,要救治像父亲这样的病人。
患水肿病的父亲,终于死在庸医手上。
家境每况愈下。
鲁迅是老大,他的感受,当比两个弟弟强得多。后来提笔为文,频频回首往事,&ldo;朝花夕拾&rdo;,惊异于早年生活的巨大落差。这落差之中,隐藏着许多东西。鲁迅的回首,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为满足心理需要的单纯忆旧。回首,乃是持续地转身,打量并逼近自己的生存轨迹。
个体回首艰难,群体更是如此。
鲁迅痛苦而漫长的精神探索,起于少年时。幸福的中止催生反思,类似曹雪芹;而反思诱导更多的反思。生活的落差,左右着生存的向度。思考型的鲁迅,发端于少年。这显而易见。但其间的脉络尚不清晰。精神之路,曲折幽暗是常态。曲折幽暗挡住了大多数人的探索。
&ldo;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do;
唯针对苦苦求索之人,方有路漫漫而修远。
鲁迅对&ldo;路&rdo;想得很深。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名言即便是鲁迅随口讲出来的,也有艰难的铺垫在先。他反复提阮藉&ldo;见歧路大哭而返&rdo;,可见他心里,始终横亘着、交叉着歧路。
个体之路,群体之路,民族之路……
鲁迅在绍兴长到十八岁,启程赴南京,踏上了生计之路。
鲁迅在南京待了四年,先进水师学堂,后转矿路学堂。这类官费的实用型学校,富家子弟瞧不上的。鲁迅穷,离家远走时,母亲只给了他八块银元。南京的冬天冷,鲁迅衣裳裤子单薄,吃辣椒御寒,养成习惯,伤了胃,埋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