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酸极了,也害怕极了,她很想扑进李十一的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问她信不信自个儿当初一定是因着老将军的哀求心生不忍,才出此下策替她掩耳盗铃。可她终究未再任性,只是将自己细小的颈椎弯下去,以沉默的剪影与李十一相对。
可怕的死寂后,老妇将握着宋十九的手放开,抬了抬,而后又略显慌张地握住了白杆枪。长枪在手,令她寻回了些踏实,她面上一派平静,未责难什么,也未归罪什么,只又看了一眼李十一,问她:“方才我问你是什么模样,你…能同我说么?”
她在这山中困得太久,寻常人误闯禁地,会因着鬼打墙绕出去,抑或被叶兵吓破胆飞也似的逃下山,从未有与她打照面的机会,以至于如今,她才见着这两个如此着装的人。
李十一聪慧地明白了老妇的言下之意,她将薄唇一抿,道:“如今是民国十四年。”
“十余年前,清朝便亡了。”她叹道。
老妇苍老的面容沉下去,眼神怔怔然望着地面,那里杂叶凌乱,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若没有人的脚步拨弄,便瞧不见一丁点泥土的颜色。
半晌,她才抬头,看的仿佛是李十一和宋十九,又好似透过她们望着别处的虚空。
她问:“那么,我的大明呢?”
作者有话说:
白杆兵和秦良玉的事迹参考了百度百科的介绍,没有查证可靠的典籍记载。如有错漏,欢迎指正。
第72章不许人间见白头(九)
世间最残酷的词语,物是人非算一个,沧海桑田也算一个。
大明早已埋葬,甚至连死敌也尸骨无存,所有的执念被时代的变迁颠覆,国仇家恨没有人记得,唯有自己记得。
秦良玉陷入了空洞的安静中,似被抛弃的幼童,鹤发鸡皮同她懵懂的神情对比得如此荒诞,她又将白杆枪握了握,左手伸出来,覆在落叶上空,五指收拢稍稍一抓,树叶似被拎起一样塑成半个人形,她再一放,又散沙似的落了一地。
一场空啊……她太阳穴处的青筋鼓起来,有些目眩,难以支撑地前后晃了晃脑袋。
她听见身边的少女鼻子轻轻一抽,克制的手跟随她的动作,将裙子抓了又放。
秦良玉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佝偻的身姿里透着当初单骑入阵的傲骨,她说:“当初老身心有执念,求仁得仁,与人无尤。”
她轻轻笑了一声,像数次打了败仗,她对着底下不安的士兵说,决策不力自有她担的模样。
她想起当年。
丈夫被冤入狱含恨而终,兵士不忿几欲造反,她未曾怨怼朝廷,反倒安抚部下,平定人心,仍旧挂帅尽忠。
爱子殒命战场,噩耗传来,副将八尺男儿难以自持,她大笑三声,含泪道:“好!真我好儿也!”
她所有的恨都让位给了爱与忠诚,所有的爱与忠诚都献给了国土同百姓。
她慢步走向树林深处,宋十九站起来,想要追上去,却被李十一拉住了手腕。
她对宋十九轻轻摇了摇头,道:“下山罢。”
老迈而苍凉的身影消失在雾气尽头,宋十九一步三回头地被李十一拉着往山下走去,她心里的酸胀似被吹大了的羊奶子,梗在心头濒临爆炸,她走一步,便颠一下,挤压得她的心脏仅能麻木而细微地跳动,生怕再大一些,便被炸得血肉模糊。
她停下步子,将手往回拉了拉,问李十一:“为什么不让她投胎呢?”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眶红得似被镶嵌在烛火里,讲完一句话时慌不择路地抿住嘴唇,下巴一抽一抽的,将悲伤压抑得十分辛苦。
李十一却未急着回答,只扶了扶她的双肩,而后背对她蹲下:“我背你下山。”
宋十九不明白,只摇了摇头,又想起李十一瞧不见,才道:“你的脚腕还有伤。”
李十一却不置可否,手在背后轻轻一招,似无数次揽住宋十九的前兆,又重复一遍:“我背你。”
宋十九不想让李十一重复第三遍。
于是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右眼,俯身顺从地趴在了她的背上。
李十一的背单薄又柔软,瘦却不见骨,脖颈间有惯常的清香,宋十九揽住她,忽然明白了李十一为什么想要背她。
她的心脏熨帖在她暖暖的背上,形单影只的悲伤便被挤了出去,她的心脏开始活络起来,在她们相连的地方震动,跳得一下比一下踏实。
然而背对她的姿态又比拥抱余留了更多的空间与尊重,足够宋十九保有不欲人窥的自尊。
她终于明白,李十一不仅是她的青梅,她的竹马,还是遮住她难堪裸体的衣裳,捆住她无助散发的头绳,是她脚下的土地,也是她头顶的树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