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和薛云是彼此不相识的陌路人,还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寻常的法子,我坦然将他超度了,就此与食人村道别,回到北京仍过着乱世中谨言慎行的生活;而被腐朽与苦痛困扰了千年的他亦可以得到解脱,真正地脱胎换骨,或许也会在将来的史书中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痕迹,身边再也找寻不到我的身影。
可如今,我们相爱着‐‐
我向前走了一步,他却猛然后退,怀里的灵媒古镜摔落在松软的泥土里,映出了那闭合的唇间隐约露出的獠牙。我察觉到了他的忧心,知道自己若是贸然上前,难免会受到那股恶咒化作的瘴气侵蚀;通天仙者的灵力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甚至有可能,待我将这些山间的僵尸超度完全,自己已又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学生了。
清晨的露珠沾上茂密的野糙时,本该再次眠憩于地下的僵尸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沉睡,而是预感到了甚么一般冒出头来,看向我的枯朽眼珠忽然有了敬畏与期待。我走到薛云身边,弯腰拾起已溅上泥灰的灵媒古镜,不再去看他那微微泛红的眼睛,缓慢地来到了忠仆与爱慕者们聚集的地段。
随着我的渐行渐近,新生的日光也缓慢地洒遍了阴凉的山头。幕客们颓然消失的土地间,不久前大获全胜的僵尸不安地骚动起来,有些僵尸美人呆望着站在山坡上的薛云,喉间甚至发出了不甘与惶恐的呜咽。这些僵尸美人在心底是不愿与薛云别离的;可事到如今,去留已容不得她们来决定。
&ldo;尘归尘,土归土,汝去乎,不留骨……&rdo;
我念着连自己都听不甚明朗的咒文,耳边响起了渺然如异界的空灵梵音,静谧而缓慢地,悄然合上了双眼。眼睑下另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中,溢出的灵力吹散了浓重的尸气,一缕缕纤细的魂魄正从禁锢他们千年的枯烂躯壳中幽幽升起,在殷红的夕阳下踏上一条弥漫着紫黑瘴气的路,那是我曾在梦境中窥见的,黄泉之路。
我看到自己的同学正坐在杨柳树边悲哀地哭泣,那站在忘川水另一边的孟婆已为他备好了茶汤。他实在太过年轻,甚至还未来得及享受到成为父亲的喜悦,便早早地葬身在这里,成为被我超度的亡灵之一。他许是还在心里怨恨着我,怨恨着我这个没有及时出现的友人,害得他与妻儿生死相隔。
歉疚与痛心在胸口苦苦交织,可我却无能无力,只能为他额外吟唱一首安魂曲,徐徐睁开了连结阴阳两界的眼睛。
……
阴气散去之后的食人村,昼夜恢复了原本的平衡,漫长的黑夜姗姗来迟,头顶也不再是笼罩着血色的惨白满月,当真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美好境地。
这里已经没有僵尸,没有幕客,没有师爷了;只有一个正沉陷在恶咒中不可自拔的僵尸王爷,和一个徒有仙子之名的普通人,以统治者的姿态俯瞰着寥落的山岗,并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放肆而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ldo;毅鸣……哈……我……&rdo;
被我撞击着的身躯不时露出僵尸的形态,紧裹着硬热的私密之地却是温软如春,令人察觉不到告别的沉闷气氛。我亲吻着他的胸膛,任凭那钻心的烧灼在两人之间蔓延,将那把火变成深埋在体内的浓深欲望,尽数释放在他即将湮灭的身躯之中。
&ldo;唔……&rdo;在欢爱中安抚着我过于激烈的情绪,他的眼神始终是柔软的;尽管还承受着加注了白师爷谶言的诅咒,双重的攻势已快要使他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极力地摆出欢愉的姿态,使得这颠倒阴阳的□□就像一场忠诚的献祭,仿佛要将自己的神魂尽数融入我的骨血。
&ldo;去轮回罢。&rdo;我听到自己这么说。不论身体有多沉湎于短暂的欢乐,我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薛云动了动,我便低下头来与他鼻尖相抵,再一次咬紧牙关道,&ldo;薛云,为了我,去轮回罢。&rdo;
薛云沉默着,主动将身子迎上来,再一次与我抵死缠绵的同时,始终避而不提那迫在眉睫的祸事,引诱我与他一同堕入甜蜜的深渊,仿佛看不到前方布满荆棘血刺的道路。&ldo;……我不舍。&rdo;许久,他终是失魂落魄地出了声,长者般抚摸着我的脊背,低笑道,&ldo;明明你回来后,便会是一个完整的爱人了,可我怎么就……不争气呢……&rdo;
薛云身上的瘴气已愈发浓郁了;那不知名的恶咒也在渐渐加剧。我试图用通天仙者的能力去抵消它,却发现那瘴气的源头是一个幽深的无底洞,我的指尖刚触上它的边缘,那些原本属于白师爷的灵力便都没入了进去;我觉得疲累,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将薛云在怀里拥得更紧,与他一齐分担着来自异世的痛楚。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若薛云不去投胎,应了白师爷的谶言魄散魂飞或是继续僵尸王爷的生活,我们都会永生永世地挣扎在这个轮回里,不知何时才会走到尽头。
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会用自己的这双手,亲自送他去投胎。
在这荒寂无人的深山中欢爱了一整天,加之体内瘴气的侵蚀,薛云难得在夜晚睡了过去,容貌依稀是千年前的俊美,却又恍然化作僵尸的死态。我凝视着他的睡颜,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脑后,落在那千年前我亲自为他开出的阳眼处,苦笑着坐起身来,来到了屋中供奉神明的香炉边,从里面捏出了一把细细的香灰。
只这小小的一把香灰,便能将薛云留恋阳间的眼睛彻底封闭,强迫他被超度,真正地从头开始。
倚靠在墙边的灵媒古镜发出了温润柔和的光芒,像在无声地安慰着我,鼓励我去惩罚不懂事的妻子,在下一个轮回与他团聚。香灰在指间凉滑地渗着,丝丝冷香从中飘转而出,我握紧它们朝薛云走去,俯下身来细细地亲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唇在已有了些皲裂的脸颊上流连许久,又最终落到他的嘴唇。
当那灰白的粉末终于从我掌心流下,覆住那只被用来注视我的地方时,我抬起头来,看到门边轻飘飘地倚着一个僵尸美人。她穿着桃红的裙裳,青灰的僵尸脸庞有几分娇俏,迟疑的模样像是要道别一般,打扮得很是好看。
我倒是忘了,如今的深山中除却我们两个,还有一只僵尸是没走的‐‐那便是陪伴了薛云千年的侍女长,他最忠实的家仆与友人,名唤阿香的姑娘。&ldo;……阿香。&rdo;我抬手示意她上前,仔细地看过了她的装扮,佯装轻松地笑道,&ldo;你也要走了罢?&rdo;
阿香似乎并不知道薛云身中恶咒的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对这般命运抗拒些甚么,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王爷,咿咿对我嘱咐了,又轻叹一声气,这才不舍地蹒跚离去了。我看到她的身躯透过灵媒古镜,朝那落日殷红似血的黄泉路上走,忽然抬起头,唤了她一声。
被香灰封住一只眼的薛云醒了过来,愕然地伸手去探,继而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ldo;……我的妻。&rdo;我并不掩饰自己方才的作为,指着那停在黄泉路边的阿香道,&ldo;你们一起走罢。路上做个伴,或许投生的人家还能近一些。&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