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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页(第1页)

想媳妇想得发疯的三儿还是上了船,满载一船瓷器,连同着风险和希望。生意做的很成功,但是上岸之后,海防官兵早已执戈相待,几个跳海的勉强逃生,徐三这种人哪里见过这个世面,当场被格杀。嘉靖二十六年,泉州府杀通佛郎机商人80名,并下令驱逐佛人。这不过是海防史上一朵小小浪花,但是对于远在仪征南郊的一个孤老太婆和如皋一个守着关门的店铺等着儿子回家的农妇来说,却是灭顶之灾。二媳妇终于也没能回家,客死在异乡。徐婆婆却在等待中艰熬,希望明灭不定,虽然所有人都明白,她自己甚至也明白,却没有人肯说穿这一切。杜镕钧和霍澜沧还是走了,杜镕钧本来执意要为老婆婆买新房,找人照料,霍澜沧却是苦笑,只怕这一切做完的时候,官兵也顺藤摸瓜,找过来了。江湖讲的是一个快意恩仇,但有时候,非但仇不能报,恩……也不能。浩浩莽莽的长江又一次闯入视线,脚下的大地几乎在同一刻起了共鸣。就是这条江,不知裹走了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却坦荡荡不留丝毫踪影。枫林渡。一个小小的私渡,随时准备逃避官家的搜查。长长的木板搭成简陋的码头,木板之间露着可怖的缝隙,依稀可见泛着白沫的浑浊江水。深绿色的苔藓一半长在木板上,一半浸在水里,纠缠了些码头工人的杂物,一只没有底的草鞋,半个碎磁碗,还有昨天晚上烧锅的炉灰,牵绊着,在水里沉浮。离码头七八步的地方是两只大大的木桶,一只底下粘了饭粒,孤零零滚在一边,想是最后一个盛饭的工人心中愤懑一脚踢开的,另一只还有小半桶杂色的汤水,上面飘浮着一只竹柄的汤勺,把手上黑污的油腻是汤桶里唯一的一点油星。再远一些,便是个简易的棚子,个男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裸着上身,腰带松松垮垮的扎着。一大清早,不会有什么生意,这些做体力活的汉子们睡得正酣。码头一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扯开裤子对着长江撒尿,嘴里不住声地喊着:“都起来,都起来!有生意了!”人群里有人先坐起来,用力拍打着伙伴光溜溜的脊背,嘴里嘟哝:“起来起来,不做活哪里有的吃啊,穷鬼。”“日他娘。”被拍打的人一骨碌爬起,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嘴里继续骂着:“一大早过江,找死啊!”“呸!”一口吐沫吐在他屁股边的泥土上,又一个人爬起来:“得富,你说什么呢,妈的他过江,陪着的还不是咱们这群贱命。”他们驾的小船,比普通舢板略大一点,若遇上大浪反扣过来,一船人都是没命。江边的人讲究个忌讳,那个叫“得富”的也黑了脸不说话。“他过江找死呢,关咱们什么事,要死也是江那边。”人群最深处,爬起来一个青年,身上居然还套着件汗衫子,笑眯眯地排解着诸人的不快。“还是人家六哥会说话!得富,你好好学着。”人群里一阵哄笑,这个新来不久的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过没几天就和诸人打得火热,大家的称呼也奇迹般的从“六妞”到了“阿六”,最后变成了“六哥”。那船被开足了玩笑的客人终于来了,果然又是贩私盐的,才选了蒙蒙亮的清晨。男人们不再说话,一个个扛着盐包运到船上,吃水线一点点下沉,工头并没有喊停的意思。“狗东西,又不拿我们当人看了。”得富愤愤地骂了一句,声音很小,只有身边的六哥能听见。没有回话,得富奇怪地顺着六哥的目光看去,又旋即嘿嘿笑了:“咋了?没见过女人啊……不过这娘们是长得细皮嫩肉的,想不想摸一把?”和工头讨价还价的,赫然是一对年轻夫妇,这年头两口子一起出门做生意的确实少见,不过江边不少女人都精明凶悍,时不时也能撞见几个。那女人很是能说,时不时拿胳膊肘捣一捣身边的男人,示意他跟着自己一道侃价钱,很明显的,那工头竹杠没有敲成。愤愤地冲着驻足的二人骂道:“看什么看,比猪还懒,过去干活!”得富和六哥连忙低了头,从如山的货物里抗起盐包,得富吃惊的发现六哥今天有点不对劲,竟然抗了两包盐,脸色有压抑不住的铁青。“六哥?怎么了?给这疯狗骂一句,就当耳边风算了。”得富宽慰着他。六哥的目光又扫了那两位客人一眼,忽然开口:“走吧!”得富浑身就是一个寒战,今天六哥的这句话听着平平淡淡,但是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一样。那是一个人,多年来发号施令所养成的霸气和威严,无论怎么隐藏,都会不经意间透露出来。六哥一步步前行,忽然一个踉跄,额头的汗水猛地冒了出来,背后的汗衫子忽然被鲜血染得通红。“六——”得富刚要喊,就被六哥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别嚷嚷,那家伙听见又扣我工钱。“你他妈疯了,两袋三百斤你也敢抗!”得富咬着牙说。“没事……”六哥扔下了盐袋,神情忽然变得很轻松:“我回去歇歇,你们替我顶一下。”“别动,我看看你怎么回事。”得富说着就要去掀六哥的衣裳,“明天别过来了,你要钱还是要命啊。”“放心,我明天不会过来了……”六哥轻轻巧巧拦住了得富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得富盯着他的背影,鲜血已经将整个后背染得通红,顺着腰带、大腿不停地向下淌……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表情,一种奇特的、讥诮的神情。“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看见的……再也不会来了。”六哥轻轻地对自己说,伤口迸裂的一瞬,大量的盐末揉了进去,那种疼痛,简直让人疯狂。他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和肌肉的颤抖,一闪身,走进了胡同口一个掌秤的杂院里。四下无人,他忽然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马槽边的石桩轻轻转动了两圈,他走回那棵大槐树下,拨开浮土,露出一个圆环,又轻轻转了一圈圆环,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底下的锁孔。摸出钥匙,插入锁孔里转了两圈,然后将石板复位,掩好了浮土。这才回到马槽旁,又一次转动了石柱,硕大的食槽移开,露出底下的地道来。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暗道,即使是火鹰亲自来到,也未必进得来。走下地道,就看见一个熬药的男子站起身来,惊恐地盯着他,喊道:“京堂主……你?”那个码头边抗包的苦力,果然就是京冥。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闻了闻小小药炉,开口道:“这是附近三府所有的货?”“是,我已经吩咐兄弟们去南方运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道:“堂主……你的伤?”“不碍事。”京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那男子忽然跪了下来:“堂主,我跟你到今天,你还信不过我么?你背后的伤,就让属下看看吧——你若是信不过我,把我老婆孩子先抓来也成。”京冥目光一瞬,僵硬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感动,他伸出手,拉住了地上忠心的死士,语调里多了几分凄楚:“世常,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们几个……怪我,怪我,我这十多年,再也不敢让别人站在我的背后了……”他的牙关微微颤抖着,似乎什么往事在冲击着记忆的玄关,却终于勉强笑了笑,脱下了衣衫。那男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后背还是十日前被炮火打入的铁砂子,所有的伤口全都裂开,黑色的铁砂子嵌在皮肤中,已经有部分开始化脓。“挑出来!”京冥甩手扔给他一把刀,眉头也不皱一下,伏在床上。那男子也不多话,一粒粒将铁砂子旋了出来,连同败肉,京冥的后背显然不止这些伤口,陈年的旧伤依旧历历在目,暗红的疤痕,一道道从肩头拉向后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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