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遵越飞速回到客栈给白贺修书一封,大意是人找到了速来金台关,然后给了车夫三倍路费连夜赶到了金台关。
按道理说,守关人应当寸步不离地待在关内,严遵越也是因此直奔金台关。然而严遵越显然没记住凌江才是最前线,等他又是一番格外的舟车劳顿——靠近关隘的路被来往的沉重兵车压烂了雪,泥泞难行,还有站岗士兵查人查车,很是耽误时间,风尘仆仆地在金台城墙之下下车时,迎面见到的是童半青。
“童某不知巡监御史到金台来,有失远迎。”童半青手上规规矩矩行官礼,实际上腰板笔直,行礼时也就略略低了低头。
严遵越在御史台里七年沉浮哪会不清楚其中小九九,一郡都护和左都御史——他的本官——都是正三品官阶,而四处奔波累死累活的巡监御史是正七品,有圣上手谕也是七品官,他的浅绿官服就说明一切。童半青用这样一个芝麻小官的称呼迎接他,显然是没把他在放眼里。
看来他的恶名已经扬到北郡了啊。
传言童半青刚正不阿一身是胆,当了小二十年官,能被他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个遍,要不是先帝的托孤大臣童老太尉身体还硬朗,他早就被排挤到岭南二道吸瘴气去了——也就是年年金台守边之后才略有收敛脾性。
严遵越非常难过,毕竟他是没有如此硬气的后台,童半青挤兑他他也得听着。他便乖顺得不能更乖顺地往地上一跪,作势要俯下身叩头,又很是及时地被童半青不情不愿地拦下来了。
其实童半青用官阶压人的时候,他身边的文职官员就已经开始紧张并且用手肘提醒他了。官员们在老太尉的面子和他本人的能力上不会动他,最多让他来北郡冻着。但这小御史还不太一样,一来是小皇帝依赖,二来有澄川长公主偏袒,这一对姐弟又是出了名的蛮横随心,即使严遵越本人什么都不说,只要让那姐弟知道这事,他童半青轻是贬谪重则削籍,万一不知哪里触了那对姐弟的霉头,甚至可能就此送命。
严遵越用广袖遮着脸,好不容易压下嘴角,顺着童半青虚扶的方向起身,半垂着眼甚是乖巧,同时在腹诽官场上居然还真的有这么直性子的人,也不知道惊岁在他手底下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童半青斜一眼刚刚戳他的文官,把人唬得后退半步,这才侧身让出路,抬手一迎,有那么些微妙的咬牙切齿地道:“严御史,这边请。”
严遵越跟在他身后半步进了中军帐,视线四下一扫,觉得“边境苦寒”这个词十分适用于北郡——都护的中军帐的装潢还不如破败的长门宫。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木椅的前后腿被磨得不太一样长,人坐上去晃晃悠悠的,严遵越都不敢真坐下去。茶水杯的简陋还没有切身体会,因为没人奉茶。
严遵越同时忍着翻白眼和叹气的欲望,笑亦非笑,“都护,您这军帐里怪冷清的”,他本想用这句话开头来套童半青的消息,结果是他刚唤出“都护”二字就立即就被惹人厌的破铜锣一样的声音打断,但比起声音更讨厌的是内容,来人禀报的是:“燕将军和程先生从江边撤下来了。”
“撤下来”和“归来”,个中区别可太大了,严遵越有点装不下去面上的笑,耳朵甚至捕捉到了渐进的马蹄和车轮碾轧冰雪时混乱的嘎吱声响,而后才是童半青的声音在近乎耳边的地方响起:“怎么回事?”
童半青还蛮着急,以至于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主位上跑下来立在了严遵越身前,并且在说话时微微提高了音量。
小兵知道都护被自己的话惹了不快,战战兢兢回:“一,一刻前,属下来告知您燕将军暂退,您批准的让夫人和小燕将军先替上……”
严遵越把自己暂且想象成了那群有事没事都要在丹庭城里掀桌摔椅闹事而后被靖安寺带走的江湖人,这样他现在就有能力掀了童半青的中军帐以示愤怒。
至于一刻钟前,好像是他刚到这里,也叫人去通知童半青了。严遵越尴尬地偷偷摸摸鼻尖。
童半青显然比他更生气,也更藏不住生气,告辞的话都不及和御史官说一句便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严遵越没急着跟出去,而是斜眼看向了那个小文官,视线停留时长恰好足够小文官注意到他又来不及解读他的晦暗眼神,立即半隐去了眸光轻声叹息。
小文官习惯了替上司收拾烂摊子,自以为隐秘地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走到严遵越身前三步躬身作揖:“下官胡徵,替都护道失礼了。”
小闻乐,青雀八年的文举进士,胡幼之夫人的小侄子,他参加科举时的殿试题还是严遵越出的。
严遵越瞧着胡徵,淡淡一笑,小闻乐装不认识他,他也不好意思和小闻乐叙旧,便若有所思地起身踱步而出:“无妨,我也正想看看是何人让都护如此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