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先是立左右相,分权制衡,再是分封制,让所有亲王离开京城,到了地方,手里无兵,又难以跟朝廷官员联系,就算想要图谋不轨,也增加了不少难度。这道诏令,针对的不仅仅是贺秀一个,也算是未雨绸缪。太子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得嘉祐帝同样有这份心思,诏令才能得以执行。贺融深明其意,选择了主动请缨,远走苦寒之地,退一步海阔天空,灵州虽然不比江南安稳,但同样的,天子觉得心有亏欠,对他就不会太苛刻,甚至还让他这个即将赴任的灵州都督拥有调动灵州兵力的权限。但贺秀不是贺融,他要是肯迂回委婉,主动退让,那他也就不是贺秀了。太子越是这样,他越是梗着脖子要跟太子干到底。“二哥不像那种会在陛下面前示弱服软的人,这哭招,应该是有人教他的。”贺融道。谁教他这么做?两个人心知肚明。薛潭道:“听说太子知道之后快气死了。”贺融:“那当然,大哥这一招,主要就是为了限制二哥。可他忘了,他现在还不是皇帝,只是太子,有陛下在,就会有变数。”就像上次他们想出分立左右相的办法,太子甚至联合一直不和的世族势力,来阻止李宽一人独大,却没料到最后还是李宽当上主相。这就叫世事难料,人心难算。贺融:“你等着吧,这才是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薛潭:“那依您看,这出戏,谁能唱到最后?”贺融诚实道:“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庙会前面摆摊算卦的。”薛潭:“那不如让我来猜猜?太子一招不成,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而且这一次,必会让纪王无法翻身,彻底死心。”贺融:“能彻底死心也好,就怕二哥非但不死心,反倒被激起凶性。”薛潭叹道:“现在看来,您能及时抽身,实在是再明智不过,旁人都觉得长安锦绣,留在这里才能一步登天,即使被撵走,也想想方设法留下来,就如纪王。”贺融:“不走到最后一步,谁又能知道谁是赢家?说不定我刚到灵州就被突厥人杀死了。”“呸呸呸!童言无忌!”薛潭真是开眼界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贺融扬眉:“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放弃六部尚书的高位,愿意和我远赴灵州?”薛潭笑嘻嘻:“我就是觉着,跟着您走,总是没错的。”贺融白他一眼:“说实话!”薛潭摸摸鼻子:“……礼部尚书这份夹板气,我实在是受够了,这回试策取士,就像在分点心,你一块,我一块,多了世族的,太子不满,多了寒门的,世族不满,结果就苦了我,两面不是人。与其在这里缩手缩脚,还不如跟着您远走高飞,海阔天空。而且,拙荆贤惠,要与我一道走,我想咱们这一去,年回不来,这样也好。”贺融微微一笑:“为了让她和你一起走,你没少跪搓衣板吧?”薛潭干笑:“还好,还好,她不是这种人!”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对了,您还记得马宏吗?”薛潭忽然问道。贺融:“当然,先帝跟前得力的红人,谁能不记得?”齐王宫变那会儿,马宏四处找出玉玺,一路小跑捧过来,但他没有交给当时还是鲁王的嘉祐帝,也没有交给贺穆,而是给了贺融。就这一个动作,让贺融想忘记他也难。薛潭:“马宏守陵三年将满,他托人找到我,想让我给您传句话,说是不能亲自来给您送行,此去灵州,路途遥远,还请您多加保重,他会每日在先帝面前诵经,为您祈福。”贺融不由笑了:“这老狐狸,明明是想让我别忘了他,还说得这样委婉。”薛潭也笑道:“在宫里谋生的老人,谁不是一句话都要绕三个弯?”贺融:“他是不是还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情,让陛下别忘了将他调回宫中?”薛潭摇摇头:“他在宫里的徒子徒孙无数,随便让一个徒弟找机会开开口,陛下就会想起他来了,而且他回宫里,也只为了谋一个安稳度日的闲差,无须劳动殿下您。我猜他会托人向我递话,只是想要暗示,即使殿下离京在外,他也会帮殿下打听宫里的消息。”贺融瞟他一眼:“所以你连太子很生气都知道,也是马宏的功劳吧?”薛潭嘿的一声,露出“你我尽在不言中”的笑容。京城本是是非之地,风云既起,贺融更加无心久留,连贺秀的喜酒也不打算喝了,过得几日,一切收拾妥当,向宫中辞别之后,便带着人,整装出发,前往灵州。与贺融同行的是薛潭,文姜留在京城看守王府,季凌则继续当他的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比礼部尚书惹人注目,却自有其重要性,季凌留在京师,又有世家背景作掩护,既不显眼,又能不时为贺融他们传递京城消息,以免他们远在灵州,对长安局势一无所知。贺融封王以来,王府里也养了几个幕僚门客,帮忙整理文书,但论起推心置腹,那些人自然比不上自己一手提拔,又是共事患难过的薛潭与季凌等人。为了贺融,薛潭抛下尚书高位,甘愿屈就一个空有虚衔,没有实权的大将军,带着妻子追随贺融,千里迢迢去灵州吃风喝雨,这份情义,贺融自然铭感于心,无须多言。临行在即,一人骑着马疾驰而来,险险撞上马车,又忙忙停住,气喘吁吁拱手道:“殿、殿下,我来迟了!”来者正是当初在北衙与贺湛交好的张泽,也是武威侯张韬的侄子。世人皆知,他那几位堂兄,也就是张韬的儿子们,陪同纪王贺秀驻守过甘州,又一起归来,隐隐已被划分到纪王的阵营里,唯独这位吊儿郎当的张泽,依旧在北衙里不上不下地混着日子。之前安王与兴王出征南夷,张泽也不知是哪根筋忽然打通,自告奋勇,想跟着去,结果后来因为家中妻子大闹,最后还是没去成。等贺融从岭南回来,就听说张泽跟妻子和离的消息,两人没有孩子,妻子另嫁,张泽倒是鱼入大海,又是光棍儿一条,可以成日四处逛青楼了。张家子弟个个出息,自然看不惯这样的张泽,话里话外没少挤兑他,所以这次贺融前往灵州就封,这家伙好说歹说,终于求得贺融同意,带上他同行。有安王这张免死金牌在,张家其他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要迟到。”贺融道。张泽苦着脸作出笑容:“殿下的大事,我如何敢!”他不知从哪儿特地翻出一身甲胄穿在身上,配上那一脸吃不了苦的白嫩,让薛潭看得很想发笑。“那就出发吧。”一行人骑马在前,马车在后,车轮辘辘驶过青石板,行经他们曾经从突厥归来时进入的明德门,驶向所有人都未知吉凶的前方。“贺三!”后方传来呼喊,由远及近。贺融头也不回,继续前行。“贺三!”对方也骑着马疾奔而来,拼了命不要的架势,让众人不由得频频回头,又望向贺融。“殿下?”薛潭低声道。贺融暗叹一声,勒住缰绳,让马停下,任由对方奔至他面前。李遂安依旧是一身红衣,明艳动人,与初见贺融时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眉间多了几分愁绪,少了一些跋扈飞扬。这其实是好事,每个人总要长大,谁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梦里。相见争如不见,但她却还是来了。贺融调转马头,面对来人。“二嫂,是否二哥让你来为我们送行?”贺秀与李遂安尚未成婚,这一声二嫂是喊早了,但既是表明礼数,也是暗含告诫。告诫她身份已与昔日不同,不能任性而为。李遂安已经平静下来,与刚才那两声“贺三”的心急判若两人。她点点头,两人都未下马,彼此相望,中间还隔着两匹马。光天化日,磊磊落落,光明正大。“听说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她顿了顿,“你二哥也知道,我与他说过了。”贺融拱手:“多谢二嫂,也请二嫂为我带句话,我敬重二哥,与敬重大哥一样,没有变过。”李遂安深深凝视对方。风扬起贺融的袍袖衣角,肆意飞扬,仿佛一骑绝尘,直往云霄而去。她还记得,两人头一回见面,实在称不上愉快,她无理取闹,贺融也不肯相让,以致于后来很长一段时日,她提起贺融这个名字,不由得咬牙切齿。现在回想,若当初她不那么跋扈,不那么咄咄逼人,不那么让人反感,是否后来会变得完全不同?但世事没有如果。李遂安知道贺融与自己的父亲不和,也知道贺融为了限制相权,向太子提议分立左右相,间接也限制了父亲。而她,从一生下来就姓李,她的脾性,她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个姓氏。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天河。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她从来顺遂,也以为自己会一直顺遂下去,直到在贺融身上碰了壁,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她才慢慢意识到,人在世间,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并不因出身高低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