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果真能够触摸到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时,贺泰却忽然生出一丝不真实感。周瑛提醒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先帝的身后事!”贺泰如梦初醒:“周相说得是,先帝的身后事就有劳诸位爱卿了!还有,这次内外命妇伤亡惨重,须得马上让太医院的太医入宫,为女眷诊治,至于贺璇程悦等叛逆,先收押在监,容后再慢慢审讯!”周瑛忙一一应下,又问道:“陛下,礼部尚书卢容,因与叛逆勾结嫌疑,如今也被关起来了,先帝丧仪,是否另外择人主持?”贺泰颔首:“就由侍郎薛潭先暂代尚书一职吧。”新皇没有冲昏头脑,应答也算有条理,周瑛很欣慰,拱手道:“是。”不管怎么说,贺泰是先帝长子,哪怕庸柔一些,起码不像齐王那样丧心病狂,狗急跳墙,如此性情,果真不适合当一国之君,只怕先帝早就看出这一点,才迟迟不肯立其为储君。经过齐王叛乱一事,周瑛现在对新帝的要求已经降到最低,只要不折腾,能够守住先帝传下来的这一份基业,就算是有为之君了。文德帝的后事,礼部自有一套章程,贺泰没法插手,也插不上手,就连先帝庙号,新皇年号,也都是下面先拟定了,再呈给皇帝作最后的决定。宫人们先帝的仪容衣裳整理好,众人又朝先帝跪下,恭恭敬敬磕头行礼,这才退出紫宸殿外。贺泰对李宽道:“如今季嵯殉国,宫里一时找不到人接管巡守护卫宫城之职,还须李侯多费心一些了。”贺融道:“回禀父亲,陈谦原是北衙羽林卫统领,如今又歼敌有功,忠心可嘉,儿子以为,他可以协助李侯进行宫城守卫。”贺泰面容舒展,他对陈谦并不熟悉,一时没能想起他来。“那就让陈谦暂代季大将军一职,接管北衙,与李侯相互配合,保卫京师就须依靠二位了。”李宽面无异色,与陈谦一道跪下领旨。贺秀沉痛道:“父亲,陆氏与妹妹的尸身还在宫中,儿子想将她们带走,好生下葬。”提起这件事,贺泰的脸色也黯淡下来。贺嘉与周瑛的幼子本有婚约,如今还未过门就香消玉殒,婚约自然也就作罢,周瑛本可假作不听,但他仍是站出来:“陛下,乐平县主与老臣幼子,乃先帝赐婚,如今县主身遭不幸,赐婚却未作废,老臣想让犬子与县主依旧完婚,还请陛下允许。”贺泰既然当了皇帝,贺嘉作为唯一的女儿,按理说肯定会册封公主,但如今贺泰尚未登基,大家也都是依照从前的称呼来。贺泰略有动容:“周相,虽则有赐婚一事,但如今嘉娘无福早逝,我们皇家也非强人所难,不会逼迫令郎迎娶,事关令郎终身,你还是先回去问问孩子的意思再说也不迟。”在场有些记性好的,立时就想起贺融迎娶林氏女牌位的事,心道周瑛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更有些人想深一层,觉得周瑛实在是老谋深算,让儿子迎娶未来公主的牌位,将来有了驸马的实惠,却不必尽到驸马的义务,天家也不可能要求驸马给公主守一辈子身,这对周家来说,完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贺泰既是这样说了,周瑛也不好再坚持,行了个礼,便与其他朝臣一并匆匆离去,去准备先帝丧事与登基大典了。如今宫中虽已平叛,但后续还有许多事情尚未料理,陈谦与李宽则得去收拾残局,也都行礼告退。余下贺泰与卫王兄弟二人,两两相望。卫王拭泪道:“臣弟万万没想到,齐王竟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还谋害了父亲……请大哥节哀顺变,千万要保重身体!”贺泰拍拍他的肩膀,刚哭过的眼睛还是通红的。“咱们两兄弟都要保重,先帝在天之灵还看着呢,你也要保重,德妃还等着你奉养天年的。”两人在太庙遭遇了那么一出,现在还真有些难兄难弟的感觉,再加上方才卫王主动俯首称臣,贺泰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此时自然对弟弟和颜悦色。卫王一走,贺泰见贺融还捧着玉玺盒子,有点好笑:“玉玺加上盒子,少说也有好几斤重,你捧着不重么,放一放也不会有人来抢的。”贺融这才将盒子捧给贺泰,后者下意识接过,却是一愣:“怎么有点轻?”贺穆上前打开盖子,一惊:“空的?!”马宏忙跪下请罪:“小人方才在紫宸殿内找了一通,都找不见玉玺,想必是被齐王藏起来了,事急从权,只能先捧了盒子过来!”贺融道:“如今父亲名分已定,玉玺可以慢慢找不迟,但方才在先帝龙榻前,我唯恐有心人借此生事,这才一直假作有玉玺在里面。”贺泰:“你向来细心,此番从洛阳赶来,一日即至,也是难为你了,五郎可是在等张侯?你写信与五郎,跟他说京城局势已定,让张侯回去吧,免得这一来一回,让突厥人趁虚而入。”贺融摇摇头:“我根本就没有通知张侯。”贺泰一愣。贺穆很快明白过来:“当时你只是想虚张声势,吓唬叛军?”贺融点点头:“我是来京半路上遇到四郎的,那时候根本来不及通知张侯,再说没有先帝渝令,单凭当时四郎与我的猜测,张侯就算得知消息,也不可能轻举妄动的。但五郎那边,还请父亲尽快调他回京入南衙。”贺泰迟疑:“南衙现在有李宽在,他这次护驾有功,我若是这么快将五郎安插进去,恐怕会寒了功臣的心吧。”贺融道:“宫城守卫以北衙为主,皇城守卫以南衙为主,其实先帝的安排很好,北衙季嵯与程悦,本是互相牵制,南衙张韬与李宽,同样也是互相牵制,只是后来程悦杀了季嵯,而张韬又正好被调往边陲,所以……”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面露惊容。贺泰:“怎么?”贺融神色凝重:“我怀疑齐王为了准备这次宫变,甚至暗中与东突厥有往来。”贺穆吓了一跳:“这不可能吧,他怎么敢!”贺融:“东突厥有异动,陛下自然而然会想到曾与突厥人打过仗的张韬,张韬一走,南衙就剩下李宽,而北衙没了季嵯,程悦正好一手遮天。父亲去太庙告祭,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定下来的,也就是说,齐王起码有这么长的时间作准备,他能利用这段时日与突厥人眉来眼去,并不稀奇。”贺穆:“那他又如何保证李宽不生变数?难不成他与李宽也早有勾结?那李宽今日为何还会襄助父亲?”贺融:“程悦被擒之后,几番痛骂李宽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也许他曾经私下与齐王有过什么勾当也未定。还有,我怀疑当年丙申逆案,父亲被诬陷私藏巫蛊的事,也与此人有关。”说罢,他将自己从翁浩屋子里发现的蜀纸香味,与李遂安身上香气相似的事简单说明了一下。贺泰与贺穆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假使如此,这次他根本不必去太庙救我们,只要坐看我们被宋蕴杀掉,再轻轻松松去跟齐王交差,坐享渔人之利,不是更好吗?”贺穆提出疑问。贺泰也道:“为父记得今日齐王威胁我入城时,李宽还劝阻了,若他想让我们去送死,大可不必多说一句,又或者是在当时的混战中趁机将为父杀死,可他根本没有这么做。”贺融沉吟不语。贺泰叹道:“三郎,为父知道你向来谨慎,不过此番李宽的确立下大功,他又是义阳长公主之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若贸然让五郎入驻南衙,反倒会让人以为我还未坐稳位置,就急着铲除功臣了。”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贺融也发现自己的确操之过急了。蜀纸固然罕有,但先帝赐下不少,也不唯独李家在用,那种香气虽然稀少,但碎纸上的香气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现在拿出来当证据实在太过勉强,更何况李宽这次的站队,就是最好的忠心表现。父亲登基,必要大赦天下,再封赏一批有功之臣,毫无疑问,李宽也会位列其中。贺融暗暗吁了口气,拱手道:“父亲恕罪,是我太心急了。”贺泰宽慰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禁军位置重要,不能全部交给旁人,五郎若是回来,就让他先去北衙吧。你们都是为父的好帮手,今后朝政国事,还有赖你们多出力,为父分忧。”贺融与贺穆连忙应是。贺泰才干的确平平,但他牢牢记住先帝的话,能不动就不动,能不折腾就不折腾,如今看来,倒是开始显露出几分稳重的守成之风。贺融一路疾奔而来,又经历了宫变一系列事情,此刻松懈下来,人就掩饰不住疲惫,脚步也有些虚浮,若不是竹杖拄着,都能倒下去睡一觉了。贺穆见状就道:“三郎,你先回府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接下来少不得还得为先帝哭灵,你得保重些。”贺融也不多客气,点点头与父兄告退,就朝宫外走去。半路上,他遇到了同样准备出宫的镇远侯府女眷,软轿内坐着镇远侯夫人,李遂安与李清罗都没有坐轿子,一路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