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春熙依稀像是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可其实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从双眼里无声地流淌下来。
“从宫中前去凤阁接你那一日,下着极大的雪,我在路上一步一步走着,正巧便撞见了大内总管文剑南。与他寒暄之时,我心中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先前总是瞧不起太监,觉得这些没了根的东西,称不上是男子。文剑南、夏白眉,我这一辈子从没真正把他们瞧在眼里过,可是到了临了,我忽然却悟了过来。其实我、还有这大周满朝文武,我们这些人——说是文臣才子也好,世袭王侯也罢,那都是明面上的东西,可是实际上,我们这些人和阉人委实没什么分别。”
“我已是个无根之人。谭梦麟自刎在乌衣巷的那日,我的病愈来愈厉害,躺在床上之时忽地觉得自己下半身冰冷得厉害,怎么都暖和不过来,人虽活着,却好像什么都左右不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
关隽臣伸出手,紧紧攥住晏春熙的手指。
他狭长的凤眼里,丝丝缕缕的温柔和疼惜糅杂在一起,可是却格外叫人心中感到苦楚:“熙儿,我老了。我兴许再不能给予你那些你想要的东西了,你还这般年轻貌美,我真的不舍得再叫你跟着我。”
“成哥哥,你决意要叫我走吗?”
晏春熙仰起头问道。
少年眼睛此时红通通的,哽咽着说话时睫毛一颤一颤,几滴晶莹的泪珠挂在梨花瓣似的莹白面孔上。
他此时哭着的模样虽颇为柔弱,可是那一双圆圆的眼中却又有着决然之色。
关隽臣微微张口,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是”字。
“我不懂朝政权谋,但你心中的苦,我全都明了。”
晏春熙痴痴地看着关隽臣憔悴的面容,抚摸着关隽臣鬓边一夜之间灰白的发丝。
“那日我能从凤阁出来,并非是我有多能抗,而是因为成哥哥为我委屈了自身。皇上握着我的性命,成哥哥只得听命。谭大人死谏之事,虽非成哥哥之错,可是仍将你消磨重病,年关之后,谋逆大案还有亲手绞杀兄弟的痛楚,桩桩件件,无不是在你身上割肉放血,这一切,正因成哥哥胸中义之所在,不能一跪再跪。今日是阳气衰,明日是心力竭——这般下去,你必将会被皇上给生生逼死的。”
他口中提起义字,却丝毫不提与之相连的忠,一双清澈的眼中神色逐渐坚毅,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我心爱之人,本该是纵横天地间的冠军侯。成哥哥,你一直叫我离开长安,我先前总想着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是小情小爱,却让你有如困龙,我既已成你的束缚,那便不该再留在你身边。”
关隽臣听到最后一句,猛地站了起来。
他胸口急促起伏着,叫晏春熙走本是他一直以来的心念,可是如今少年自己口中提了出来,他却一下子害怕起来。
“你、你真的肯走……?”他声音微颤,一时竟分辨不清他想要的答案:“熙儿,我虽说送你出城总好过待在长安,可即便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英帝身边高手如云,若他当真下定决心要寻你,我、我或许难保你周全。”
“我心意已决。”
晏春熙撩起薄衫在关隽臣面前轻轻跪了下来。
关隽臣脸色一白,自两人和好后,少年再也没这样跪过。
这本是分了尊卑的生分动作,可是他此时语声无比决然,紧紧地握住关隽臣的手掌,肃杀与柔情一起糅在了神情中。
关隽臣听到“心意已决”,心中猛地一空,竟然一时站不稳,也跪坐在了地上:“熙儿……”
他双目涣散,喃喃地道:“你真的要走?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此句说到了尾处,竟已含了呜咽求恳之音。
关隽臣一生脾气硬朗,若是寻常之时,绝无这般反反复复矫作之态。
先前所有的思虑与尊严此时全部抛到了脑后,他甚至一时之间意识模糊,忘了是自己要叫晏春熙离开的,只觉心中孤苦难挨。甚至心中暗想,此时若晏春熙叫他磕头求饶便留下来,他也是肯的。
晏春熙捧着关隽臣苍白的脸颊,眼中尽是怜惜和爱意,他轻声道:“成哥哥,我不要你再委曲求全。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你不愿兄弟闫墙,便不做这个劳什子太保主审,抗旨不遵又如何——皇上若赐死你,我哪怕身在万里之外,定当与你同赴黄泉!”
关隽臣看着面前这小小少年,虽然年未及二十,可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声,哪怕谈到死之一字也面不改色,竟然已有豪气干云的霸气。
他本该感到骄傲,可是却觉得胸口愈发痛得像是要生生撕裂开来。
他愈是发痛,愈是觉得晏春熙的脸孔一片模糊。
待得他想努力睁开眼睛瞧个仔细时,才意识到,竟是自己已落了泪,这才什么都看不分明。
“熙儿……”
关隽臣抓着晏春熙的衣角,哀哀地唤了一声。
他已老了,老得垂败、昏庸、再无志气。
他心中再没半点豪情壮志,只剩下一句摇尾乞怜般的还未说出口,便已疼得咽了回去:你别走,也别死。
这是晏春熙头一次见关隽臣落泪,那般高傲冷厉的盖世王侯瘫坐在地上哭泣着,其中的难堪酸楚,他宁可万箭穿心,也不忍再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