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庚先是怔住了,随后,面色一下子变得很冷。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温和与恭顺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之气,宛若利刃出鞘,眼中锐色一闪而过。
然而,这变化只保持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再下个瞬间,他又恢复原样,成了恭顺听话的侯府庶子,微垂着头,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侯夫人与傅庭二人说话。
因着侯夫人已经亲口吩咐了下来,亦因知晓侯夫人应是有话与傅庚说,因此,傅庭并没有多留,只陪着侯夫人又说笑了两句,便也与崔氏退了出去。
终于,荣萱堂的正房明间里,只剩下了侯夫人与三房几个人。一时间,大家都不曾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便有些冷。
侯夫人高坐在紫檀木交椅上,神情莫测地望着傅庚与王氏,过了良久,方才对傅庚道:“三郎,你媳妇……”方说了这五个字,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傅珺,便止住了话头。
傅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又要被清场了。
果然,便见王氏对蒋嬷嬷道:“嬷嬷先带棠姐儿去歇会子,我瞧着棠姐儿有些倦了。”
蒋嬷嬷应是,便带着傅珺去了一旁的抱厦。从明间至报厦至少隔了三、四间屋子,侯夫人与傅庚及王氏的对话,根本传不到这里来,傅珺便是想听几句壁角都不成。
傅珺无法,只得认命地抱着布老虎,坐在抱厦的藤榻上,由着蒋嬷嬷服侍她脱了绣着喜雀衔珠花样的大红绸鞋,又替她端了两碟子果子过来。
抱厦里除了蒋嬷嬷外,就只有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若此时来的是傅珈,她们便会换上甜桔茶来,那茶又甜又清,是小孩子家喜欢的口味。傅珺却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不过是庶子之女,两个小丫头便也不怎样经心,只随便行了个礼便站在了一旁。
傅珺坐在榻上着实有些无聊,不觉眼皮微沉,便阖上眼睛假寐起来,一时倒真有了几分睡意。
“嬷嬷原来在这里,却叫我好找。”一阵颇为动听的话声传进傅珺耳中,听那声音却是荣萱堂的大丫鬟素云。
蒋嬷嬷忙迎了出去,傅珺只听见门上的珠帘轻声作响,随后便是蒋嬷嬷压低了的声音:“四姑娘睡着呢。素云姑娘找我何事?”
“哟,却是我造次了,没吵醒四姑娘吧?”素云也压低了声音道:“却是有件事要劳嬷嬷帮忙。听闻嬷嬷最擅苏绣,我这里恰有一件针线要请教嬷嬷,可否请嬷嬷随我来?”
蒋嬷嬷停了一刻不曾说话,大约是有些犹豫。素云便笑着道:“因是老夫人的活计,素云不敢不经心,倒要劳烦嬷嬷了。却也耽搁不了多少功夫,四姑娘这会子正睡着,这里又有小丫头照应,嬷嬷只帮我看两针便好。”
素云这话说得极客气,又抬出了侯夫人,蒋嬷嬷便也不好再推托了,只得道:“那好,咱们快去快回。”
素云便轻声吩咐那两个小丫头:“朝儿、绿儿,你两个在这里好生服侍着,不许淘气乱跑,不许吵着四姑娘,可记下了。”
朝儿与绿儿齐声应道:“记下了。”
随后,便听一阵脚步轻响,却是蒋嬷嬷随素云去了。
这一阵子动静成功地赶跑了傅珺的睡意,不过她并未睁眼,继续阖着双目想事情。
此时,便听那个叫朝儿的小丫鬟轻轻啐了一口,道:“不过略有些体面罢了,家里也就个嫂子领着二门上的差事,倒真摆起小姐款儿来了。”听那话音说得却是素云。
绿儿便嘘了一声道:“你轻些儿,叫人听见了没你的好。”
朝儿满不在乎地道:“这里哪来的人?人都在前头呢。”语气中倒有两分酸意。
绿儿却像是个没什么心思的,道:“没人不好么?也没人管着咱们,多自在。”
朝儿便恨恨地道:“你就是个笨的。不往前凑,哪里会有前程在?”
那绿儿看来尚还有些懵懂,天真地问:“什么前程?”
朝儿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声音也提高了些,道:“像巧云那样儿的,便是有了前程。”
傅珺真真是被这话给惊到了。这朝儿她方才也看了一眼,目测最多十岁吧。这点大的孩子怎么就知道做姨娘当通房这些事了呢?那绿儿便笑她:“你又来满嘴胡唚,做通房有什么好,还不是个奴婢?你定是听你娘说了什么吧。”
这朝儿的娘是府里针线上头的一个小管事,也是三代的家生子了,对这府里的情况比较了解。
朝儿便轻笑了一声,道:“做通房又怎么了?只要生下儿子就能进一步,那也是半个主子了。”说到此,她还叹了口气道:“巧云命真好,三爷又生得那样……巧云……真有福气。”
听着朝儿那如梦似幻的语气,傅珺浑身不自在。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对自己的爹有想法,这状况实在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傅珺一时走了神,便没听见绿儿又说了些什么,再凝神细听时,却是朝儿又在那里说巧云的事:“……又不是家生子,逃难来的京里,家里人都死绝了,听我娘说是十多年前府里买进来的,怎么竟得了老夫人的眼,还有了如今这番造化。”说着又是一阵唏嘘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