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佯装没有听懂弟弟的话中之意,收了?油纸伞,斜倚在?墙角,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黑石光洁的表面:“若是喜欢,兄长便送与你。”沈忘深深地?看了?沈念一眼,勾起一抹怅惘的笑:“愚弟——无福消受。”兄弟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如同一阵划过雨帘的微风,随着一位小婢女喜悦明快地?呼唤,瞬时?消散了?:“夫人,老爷回来了?!”小婢女的话音才落,小院西面的房门?便打开了?,一位清丽女子捧着浑圆的腹部行出门?来,女子身量高挑,五官有着北方女子的澄净俊俏,眉眼间又藏着南方女子的温柔婉约,袅袅婷婷地?往沈念身旁一站,当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一对?儿璧人。“老爷!”女子轻柔地?唤道,眉眼一转,看向沈忘,更加明媚的笑意便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小叔——”想来,这位便是户部侍郎的千金,沈念的新妇——司宁。“嫂嫂。”沈忘敛容而拜。司宁笑着打量这位自?家夫君天天念叨的小叔,赞道:“不愧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长得这般俊俏。”她一遍说,一遍转头?看向沈念,寻求着来自?夫君的附和,没想到沈念却只是静静望着她不说话。司宁掩了?唇,发出一连串清凌凌的笑声:“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连小叔的醋都吃。”这下就连沈忘都看出了?兄长的不同,那曾经的雪中白梅在?嫂嫂司宁面前,如同一涓融化了?的溪流,柔柔地?流淌进花甸的深处。沈忘的心?也?不由得,微微地?软了?一下,他当然希望他能幸福,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沈忘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三人正谈笑着,刚才那位年岁甚轻的小婢女就挤了?过来,冲着沈念告状道:“老爷,夫人非要下厨,婢子怎么劝她都不听!”沈念长眉一扬,对?着脸色微赧的娇妻道:“宁儿,你怎么答应我的?”“哎呀,小叔好不容易来一趟,自?家嫂嫂还不亲自?下厨做碗面吗?是吧,小叔?”司宁冲着沈忘眨了?眨眼睛。看着言笑晏晏的司宁,看着满目温柔的沈念,似乎一晃神,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沈忘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顺着司宁的目光望去,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是啊……嫂嫂。”沈忘温声道。在?司宁的引领下,一家人顺着游廊步入正堂之中,虽说司宁自?己言之凿凿地?只是给沈忘下了?碗面,实则正堂的桌上?却是摆了?满满当当的盘碟。沈忘震惊地?发现?,这家宴之上?的菜肴竟然都是他自?小爱吃的。虽然随着年岁既长,久居济南,沈忘的口味也?和小时?候有了?不同,可家的味道终究是不会变的。沈念也?格外高兴,时?不时?起身为自?家弟弟添菜满酒,就仿佛他失了?双臂,只能依仗于他的照拂一般。吃到中途,酒酣耳热,沈忘也?难得主动同兄长多?说了?几句话,沈念便愈发欣喜,把沈忘的碟子中的菜码得小山一般高。饮尽了?杯中酒,沈念对?司宁暗暗使了?个眼色,司宁便携着几位婢子悄然离席,掩了?房门?,正堂之中只剩下沈忘与沈念兄弟二?人。“无忧,兄长听闻海公一案你处理得不错。”沈念将?一块桂花藕夹到沈忘面前的碟子里,顺带着望向弟弟年轻的侧脸。闻言,沈忘的脸上?泛起笑容,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朱翊钧蹙着眉沉思的小脸儿:“皇上?圣明,是仁德之主,我只是据实禀报罢了?。”“无忧,下次可未必有这番好运气了?。朝堂形势波谲云诡,你毫无防备闯入其中,不能永远仰仗新君对?你的好感。更何况,天子的好恶,永远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所以,兄长的意思是……”绵密清凉的桂花藕在?唇齿间化散开,凝成带着花香的甜。沈念叹了?口气:“之前,兄长曾想让你留在?京中,和兄长一起勠力同心?,守望相助。可惜,你不愿……亦不屑。现?在?想来,当初你的选择也?并非就不好,也?许济南府的确是更适合你的去处。可是,此番无忧你又因海公的案子回京复命,朝中暗潮汹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今日同圣上?对?坐而谈,又引得多?少人侧目揣度,你可知,你已然逐步踏入到你曾经拼命逃离的漩涡中了??”酒气上?涌,沈忘微微一笑:“这么说,兄长也?知道我下午在?宫中做了?什么,谈了?什么?”“兄长毕竟扎根朝堂多?年,又岂能闭目塞听至此。现?在?,只怕不仅仅是我,朝中有些耳目的大小官员都知晓了?你在?宫中的行程了?。”沈忘神色淡淡地?停杯投箸,道:“无怪乎刚峰先生?直言朝中皆是泥猪癞狗,现?在?看来,所言非虚。”沈念登时?头?大如斗,他知道自?家弟弟的倔性子又上?来了?。他本想劝沈忘快些离开京城这方是非之地?,反正皇上?交代给他的事务已了?,他大可以快些返回济南,继续做他的逍遥县令。可看目前的情况,只怕他再劝下去便会起到反效果了?,就冲无忧的性子,现?在?进宫朝小皇帝要个官职同朝中人斗到底都未可知……他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这时?,房门?却被突然推开了?,司宁气喘吁吁地?捧着肚子闯了?进来。沈念赶紧起身,扶住自?己脸色煞白的娇妻。“老爷,宫里……宫里出事了?!”挟刃落花(二)朱翊钧连问了好几个?小太监,方才知道?在西面偏一些的宫室外有一株巨大的金桂树,现?如今开得正好,树冠浓密若西天的云彩,他便起了心思想去看看。朱翊钧只允许小太监们远远地跟着,自从小德子被冯保强行调走之后,新来?的几个?他总觉得别扭。“真碍眼……”身后探头探脑地几个身影让朱翊钧颇为恼火,又偏生摆脱不掉,他只得将满腔的怒气发泄在脚下的石子上。他用鞋尖狠狠地踢飞一颗石子,又紧接着踢起第二颗,扬起的沙尘被一阵紧密的雨点压下,朱翊钧脖颈处一凉,一场秋雨便降了下来?。朱翊钧紧了步子,终于在一众小太监们追上之前,躲到了金桂树的树冠下。“你们去那边檐下站好,朕现?在不用你们伺候!”朱翊钧向不远处的廊檐一指,用昂起的下巴逼退了一干人等。天地间,终于清净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枝蔓叶片纷杂交错着的天空。这株百年?生的金桂树宛若一片金子打造的穹顶,辉煌绚丽,芳香扑鼻,朱翊钧背着手站着,紧绷的小脸上终于洋溢出了久违的笑容。也不知宫中这株金桂,同沈先生县衙中的比,孰优孰劣?一滴冰凉的雨水,穿过无数叶片的阻滞,闯入了树冠下的空间,正巧滴在仰着头的朱翊钧的鼻尖儿上。朱翊钧被凉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脑袋,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初时,朱翊钧还只当那人是个?躲雨的小太监,但很快就觉察出了不对劲。那人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森凉入骨,如刚才滴落在鼻尖儿的雨水一般。在这个?宫中,在普天之下,在他所统御的王土之上,又有几人敢这样瞧着他?一种难以遏制的慌张感迤逦而上,直冲颅顶。朱翊钧想做些什么,可双足却如生了根一般,直挺挺地将他困在原地。下一秒,那黑影手中寒光一现?,夹杂着咆哮的雨势,向着朱翊钧的方向疾奔而来?!原来?在生死一线的瞬间,时间是会放缓的。肉眼?可见的,急促而紧密的雨点骤然沉降,在朱翊钧的眼?前织成一道?又一道?莹亮的银线。那道?人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凌厉之势让整个?天地都为之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