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应当,十之八九。”他的语气中,有怅然,有笃定,然而更多的,是难过和悲伤。那是谢含英,是谢远当初同样视为知己的谢含英,是谢远觉得,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谢含英,那么,他的一切野心,都能够深深地隐藏下来的谢含英。是那个想要令天下百姓平安喜乐,想要做一位盛世仁君的谢含英。而这样的谢含英,就要死了。谢远没有办法不难过。这次轮到殷守沉默了。他低下头,缓缓的在谢远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唇上一一亲过,最后和谢远额头抵着额头,低声安慰道:“阿远,生死有命。就算他真的要死了,那也与你我无关,是天注定。既是天注定,阿远,他没有办法,你我,一样没有办法。”既没有办法,那么,就尽力接受好了。谢远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他却不能不因此而难过。因此谢远张了张嘴,仍旧说不出话来。殷守又开始亲他,低声道:“他都不怨,阿远,你怨甚么?阿远,那是他的命,是上天要他早逝。我们现下知晓了他要早逝,知晓了现下若是可以,便尽力为他做些甚么。可是,焉知你我不会比他还要早走一步?阿远,命运无常,你莫要想他,想阿守,好不好?只想阿守。”谢远愣了愣,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今日的好月色,又看一眼他的殷守,心下怅然与悲伤之余,又升起一股其他的感觉。“好,我此刻,只想阿远。”又是一番缠绵悱恻。谢远听明白了殷守的意思。殷守是在劝他,谢含英是要死了,可是,焉知他们不会比谢含英死的还要早?这世间事,的确有很多事情是只需人为即可,却也有很多事情,是人也无法改变的。与其一味的为谢含英悲伤,倒不如,珍惜当下。——虽然殷守彼时所说的当下,是他自己而已。谢远醒了,躺在床上,却没有起床。待到殷守也醒了,二人又絮絮说了些话,这才起身。他们二人本就都是一地的藩王,因此虽然为谢含英难过是真,但是,去打算好一旦谢含英死去,朝廷的下一任皇帝是谁,将来战争又有几何等等事情,也是他们必须要打算的事情。尤其,谢远也好,殷守也罢,他们二人最终都是想要厮守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天南地北各一方,一旦分开,就要几年见不到面。这一次能重逢,还是巧合。殷守对谢含英兄弟的感情并不怎么深,直言道:“若是谢含英做皇帝,他心中能容得下你我,你我也尽可为谢含英卖命,却也不是不行;但是,若是换了谢容英……阿远,他容不下咱们的。”以谢容英的度量,原本就对早早就有了藩王位的谢远心有嫉妒,若是谢容英做了皇帝,那么,被一个皇帝嫉妒的藩王,又能有甚好果子吃?尤其是谢容英若是对谢远生疑,到时候,一旦战事发生,谢容英再从昭地调走大批兵马的话,那谢远该如何?因此殷守声音压低,在谢远耳边,低声蛊惑道:“阿远,不若,咱们先下手为强?”谢远听得一怔,随即就苦笑起来。先下手为强?怎么可能?他根本没有大义的名头,更不是正统继承人,他虽被过继,生父敬王却犹在,谢远纵然是有心,又如何当真能做这些?更何况,谢含英就要死了。难得,他要让谢含英死不瞑目吗?谢远苦笑道:“阿守,不行的。我一旦做了那些,大庆朝必然大乱。而敬王、定王也定会趁机而动,虽诸外寇眼下瞧着老实了,但是,只要被他们觑到时机,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到时候,我是要和谢含英兄弟打,还是要和敬王、定王打,亦或者是对着突厥他们打?我虽有心,却不能如此。更何况……阿翁曾令我立誓,阿兄一日不负我,我便一日不负阿兄。阿兄直到今日,不曾负我半分,我又如何能负阿兄?”“终究,还是阿翁,技高一筹。”只是纵然如此,阿翁又是否算到,谢含英会英年早逝,还是在这样的英年早逝呢?谢远微微闭目,连睁眼都不肯。殷守也终于明白了谢远的想法。不是谢远不想,而是谢远不能。他不能背信弃义,不能在谢含英还活着的时候,就对谢容英出手。谢远终究是做不到。除此之外,谢远还有一些话没有说,殷守却也猜得到——若谢远要反,代价着实太大。且谢远若是失败了,那便不提;若是成功了,那么,谁来做下一任的帝王?难道他还要和敬王重归于好,然后从他那里弄来一个弟弟和侄儿吗?而殷守和他,又还能像他们之前商量的那般,可以安安稳稳的继续在一起吗?谢远有着太多太多的考量。正是因着这些考量,让谢远不得不放弃那样的想法和野心。至少,谢含英还活着的时候,谢容英没有把他逼到那个程度上的时候,谢远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不值得。殷守听懂了谢远话中的潜意思,想了想,便也抱着阿远不说话了。若是阿远要做皇帝,他当然是要帮着阿远的。可是,皇帝十分辛苦,若是阿远做了皇帝,他能分到阿远的时候,是不是又要少了许多?是不是他还要在边境帮着阿远打上好几年的仗?然后才能重新回到阿远身边?如是种种考虑之后,殷守……殷守也开始渐渐的觉得,或许,大概,他们暂时还是莫要出手了。若是将来谢容英当真怀疑阿远,那阿远就不做藩王,来他这里,和他一起逍遥自在好了。若是这样,谢容英还要怀疑,那他就带着阿远进深山老林,再不出来好了。这样,阿远不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么?殷守想到这些,忽然心中就高兴了起来。谢远却是接着和殷守商量起来,一旦谢容英继位,他们二人该如何应对谢容英。若是谢容英容得下他们,自是最好,待谢容英的天下稳定了,他们便会有一人不再做藩王,或是两人都不做藩王了,去过他们自己的日子;若是谢容英容不下他们……他们又该如何做。至少,现下他们该更多的准备些军需、训练将士们的忠心等等。殷守只觉,他的阿远说的什么都是对的,只要是阿远说的,他甚么都肯听。只是……那个谢容英,将来,真的会放他们离开吗?时光如梭。眨眼间,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谢远和殷守也终于分开,一个回了昭地,一个回了殷地,各自离开。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下一次,二人何时会再相见。长安城。谢容英犹豫了数日后,终于将他发现的谢含英的身体的不好,说给了高氏听。高氏手中的佛珠,登时掉落在地上。一颗一颗,洒落在地,碎成一片。永和四年正月,谢含英的身体越来越差,就连吃丹药,他的身体每日也仅仅能支撑得住六个时辰,其余六个时辰,都只能躺在床上度过。每日朝食暮吐,几乎无法进食。而清婉在一旁侍奉谢含英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恰好倒在谢含英身上。谢含英一怔,立刻抓住了清婉的手。作者有话要说:清婉有宝宝了~~92919089881谢含英本就病着,张老太医年纪到底大了,白日里待在宫里,晚上却是要回府休息的。只有寇大夫住在谢含英寝宫的侧殿。因此谢含英一面立刻让人将清婉扶到了床上,一面令人去请寇大夫。寇大夫原本正烦着——倒不是为着别的,他近日发现,谢含英的身体越来越差,并非是他的丹药不管用,而是因为谢含英的精神情况太差,谢含英本就要在白日里处理政事和教导谢容英,夜里休息也休息不太好,郁结于心,始终不能解……这种情形下,纵使是神仙下凡,估计也救不了谢含英。寇大夫甚至觉得,先前他预计的谢含英能活半年,现下谢含英也活不了了。“寇大夫,婉贵妃晕厥了。”寇大夫闻言挑眉,倒是没有料到,这一次出事的不是谢含英,而是那位婉贵妃。他还以为,这位婉贵妃死志已决,身体平日也算保养的好,只是不再调理身体让自己有孕罢了。没想到,这一位现下也突然晕厥。寇大夫只是在脑海中想了一想,便将手头上的东西放下,去了谢含英的寝殿。清婉此时却已经醒了。她也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晕倒。毕竟,她虽已经存了死志,但是,至少她也是打算好了,待照顾着谢含英去了,她再跟着去。既是如此,她虽不再过于注重保养,但也没有亏待自己的身子,因此这一晕厥,倒也吓了她自己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