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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杨芬是我的妻子,中学的语文老师,兼高一年级的班主任,她课上得好,曾多次被学校推荐参加全市语文教学观摩,并获奖,本地晨报不久前还做过关于她教学成果的整版专访。我们已经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九年零四个月,前三年甜蜜、快乐,近些年愁闷、悒郁,其间的转折缘于婚后第四年发生的一场事故:那年初春,她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结果被查出子宫里面长了几个良性肿瘤。本来这病是可以通过吃药来进行治疗的,但杨芬望子心切,不想因此耽搁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她坚持要去做手术,哪知道不负责任的医生居然&ldo;不小心&rdo;切掉了她的子宫,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经此打击,我们都几乎精神崩溃。杨芬在得知自己今后再也无法生育后,一次次寻死觅活,我则在一边仔细照顾,含泪为她宽怀。我对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小孩,即便他(她)是个天使,也觉得是个累赘。我言不由衷地说着类似的谎话,发誓,赌咒,天花乱坠,口是心非……直到这么一天,杨芬说了这么一句话:

&ldo;张望,我们还是离婚吧,你这个人太虚伪了。&rdo;

杨芬提出和我离婚,我当然不会答应,老实说,我还是爱她的,尽管爱的激情已经消逝殆尽,但爱的惯性依然还在我们之间延续。在我看来,爱到最后就是一种习惯。再说,她为我、为这个家作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我可不愿意做不仁不义的小人,被人在背后戳脊椎骨。

我出生在中原地区的一个&ldo;琴瑟世家&rdo;。父母特别看重家族香火的延续,虽说哥哥已经为我们张家生育了一儿一女,但他们仍然希望我和杨芬能尽快有自己的孩子。我自幼就在父母的催逼下习琴,后来顺利地考进了一座远近闻名的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大概因为我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吧,所以他们在对待我的婚事方面特别挑剔。当初我领杨芬回家,母亲居然首先看中的不是人家的性格长相什么的,而是杨芬的臀部。母亲悄悄将我拉扯到一边,指点着杨芬的背影说道,这孩子胯骨宽大,臀部结实,说明她有很强的生育能力,一定可以为我们家族添丁加口。母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刚结婚的那阵子,我和杨芬都忙于各自的事业,谁也不想被小孩拖累,所以,三次受孕都被我们毫不留情地干掉了。&ldo;报应啊,&rdo;现在,杨芬痛哭流涕地说道,&ldo;当初每流产一次,我就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报应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rdo;要是当初我们就把孩子要了下来,现在会怎样呢?杨芬反复在这样的假设中打转,度过了将近一年的以泪洗面的日子。事故发生以后,院方不想扩大事态,通过熟人牵线搭桥,答应私下赔偿我们一笔在当时看来还算数目不菲的损失费,并承诺将医院的一个广告项目交由我公司代理。杨芬起初坚持起诉院方,非要将主治医生绳之以法不可,我权衡再三,晓之以理,在做了大量的疏导工作后,她才勉强接受了对方的歉意。熟话说因祸得福,我的公司在这件事情发生后逐渐打开局面。

杨芬不止一次与我讨论过领养小孩的事。她在网上查阅、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悉知领养孩子的一切手续、细节。在她看来,领养一个孩子并不比领养&ldo;花生&rdo;麻烦多少(虽然&ldo;花生&rdo;连领养都谈不上),一只杂种狗都能养成这样,难道还怕养孩子吗?她丝毫不担心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但无论她好说歹说我却始终无动于衷。我的理由很简单:与其花大量的精力替人家抚养一个孩子,不如节省力气多干些自己喜欢的事。杨芬说我偏执,她说,你怎么能说是在为别人抚养呢?事实上,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们自己。问题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也合乎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潮流,如果真有了这样一个小孩,我习惯性地摊了摊手臂,狡辩道,我们假设一下,倘若这孩子脾性与我们已经形成的生活习惯有较大出入,那该怎么办?杨芬盯着我呆望了半晌,喃喃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我自私?!我恼火道,你这样做才叫自私呢,你想随便用一个孩子来填补自己生活的缺憾和空白,说得更直白一点,为了防老而去领养一个人家的孩子,这才是真正的利己行为。杨芬气得直掉眼泪,转身进了卧室,砰地关上房门,再也懒得理会我了。

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死过心。她的办公桌抽屉里塞满了收集到的各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图片,有些是从杂志画报上剪裁下来的,更多的是从网上直接下载的。她把它们按年龄顺序编订好,制作成了一本本精美的剪报画册,在课外之余拿出来翻阅。我还知道,杨芬之所以回家这么晚,是因为她要在学校与那些被她私下&ldo;供养&rdo;着的孩子们多待片刻。她从不把那些图片带回家,她渐渐爱上了这种隐秘的生活,并深深地陶醉其中。有好几次,已经很晚了,杨芬还没有回家,我去学校找她,她却不在,那个收发室的门卫老头告诉我说,&ldo;杨老师去幼儿园接孩子去了。&rdo;我就知道,她去了那种场所;我就知道,她的魂已经脱了窍,再也没有办法能找回来了。

我们就这样捱着,撑着,一天天滑了过来,像脚底装上了滑轮,一晃就窜进了冗长、乏味的中年期。尽管由于没有生育的拖累,也不必担心被琐碎的日常生活划伤皮肉,杨芬看上去还很年轻,她的小腹没有同龄女人那种多余的脂肪和赘肉,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皱纹,可是,当她在不经意之间发出的那一声声长吁短叹时,她内心里的那个窟窿还是暴露无遗,那个北风呼啸的窟窿,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洞,唯一的光亮来自那些路过她脑海里的瞬间的幻觉:作为一个没有生育过孩子的母亲,她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自己纳入到了&ldo;母亲&rdo;的行列。当她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或床头上,满怀深情地凝望&ldo;花生&rdo;时,当她把柔韧的手指插进&ldo;花生&rdo;轻柔、潮湿又灼热的唇齿之间时,当她紧紧搂抱着&ldo;花生&rdo;、并将脸埋进那蓬松的散发着洗发水与动物特有气息的毛发里时,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目光是那样迷离,神情是那样满足。我一再提醒她,不要和狗相处得过于亲密,以防狗身上的寄生虫带来病菌,但杨芬的回答总是干脆而果决:&ldo;不就是担心流产么?一个连子宫都被切除了的女人还会担心这个吗?笑话!&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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