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痛楚反而让虞同韫笑了起来,“你为了我表妹,还当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你就不怕郑国公治你罪,陛下治你罪?”他往后缩了缩,靠在墙上,一只手仍被血肉模糊地钉在地面,“你可知陛下为何一直容不下阮敬元?你以为真的只是因为陛下疑心他与河北叛军勾结吗?”
裴劭又是一脚踹在他心窝处,雨势更大了些,哗哗地冲刷着耳际,将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冲得更弱了下去。
“住手,住手!”
雨幕中,又冲出一个身着襦裙的女子,她提着裙角一路跑过来,雨水将她面上的妆容冲得模糊一片,眉心的花子掉了下来,落至鼻翼旁,显得格外滑稽,她却无心去除,一边哭一边跪在半昏迷的虞同韫身侧,搂着他脑袋,抬头央求道:“我夫君没有做错什么,你饶了他吧,三表兄!”
裴劭认出来,这是刚嫁进虞家不久的安定公主。
他笑了笑,轻声道:“谁是你表兄?让开。”
安定公主既惊且惧,搂得更紧了些,合身伏在他身上,因为惧怕,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太子阿兄,你想想太子阿兄!你想想姑母,想想舅舅!”
裴劭明白,她这是在变相地威胁自己。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虞府的侍卫,甚至还有弓箭手,围在他们身侧,严阵以待。
安定公主见他默不作声,继续央求道:“你饶了他,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是你干的!”
她发鬓散乱,一绺绺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无助而可怜,她心中战栗:这还是除夕那晚她在宴席上看到的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吗?这还是太子阿兄和金澜公主口中那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少年吗?
他若杀了夫君,她就只能守寡了,可她还这么年轻!
她不知道,裴劭看着她孱弱的脸,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手中的动作便不由凝固了一般。
安定公主试探着,去抓住他刀尖,那刀突然抬了一下,她柔软的手被刀锋割破,血液在刀身的纹路上蔓延,又被雨水冲散开来。她惊叫了一声,“表兄!”
这一声后又是僵持的沉默,裴劭突然意识到,现在离她们走时已经过了那么久,她该到哪了?
刚出长安,还是已经过了渭水?
因这片刻的失神,他左小腿一痛,低头看去,一支箭深深扎了进去,几乎要贯穿整条小腿。
持箭侍卫中,有人动手了。
这痛楚将他从万千思绪中拽了回来,并牵动着方才与打手相战时受的大大小小的伤,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衣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晕染了血迹,将褐色的衣袍染成了黑色。
但他只稍稍弯了弯膝盖,又站得笔直。
在安定公主的惊叫中,他拔出刀在虞同韫右手一抹,四根手指应声而落,原本昏迷着的虞同韫又被疼醒,手上又凉又麻,他废力看了眼,又昏了过去。
裴劭环顾一圈身后的侍卫,刀尖仍指着安定公主咽喉,慢慢后退。剑拔弩张中,一阵马蹄盖过了雨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攀着马鞍翻身上马,只一会功夫已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别让他跑了,追——”
“住手!”安定公主声嘶力竭地吼了声,哽咽不止,“别追了,把二郎带回去啊,带他回去……”
马拐进一条隐蔽的巷道,裴劭摸索着抓住箭尾,咬牙拔了出来。
他第一次觉到蒙头盖面的迷茫,长安城长长短短的纵横阡陌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笼盖其中,竟一时辨别不清自己要去何处。
他废了虞同韫右手,让他此生不能执笔,也等同于毁了他仕途,对于一个仕途得意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安定公主会不会将此事放大其词地说给安业帝听他不知道,金吾卫会不会立刻搜遍全城来逮捕他,裴劭也置身事外似的兴味索然。他手中唯一可供辩驳的筹码,便是虞同韫私自派人刺杀阮敬元。
但是这筹码和他因冲动犯下的罪相比微不足道,只会让人哂笑讥讽,因为他又何曾知道,所谓的“私自”是否又受了他人之命。
裴劭眉眼皆被雨水打湿,受伤的小腿血污晕开了一片。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日安业帝明赏暗罚将自己调入飞骑营时的束手无策,现在,他同样无可奈何地看着阮府被朝廷的人掏却一空。
到了这地步,他竟仍不能快意恩仇。
伤口淋了雨,让裴劭感到一阵晕眩,他攥紧了缰绳,踌躇片刻,突然转身反向奔去,而那巷子尽处,忽地出现了两抹人影,伴随着一声怒喝:“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