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这就动身,不用算好时辰,也不用带什么东西。此时想好了,此时就去。”说完,她放下了碗筷,拍了拍衣服,然后站了起来,一脸的平静,仿佛她要去的是一个熟识的朋友家,去去就来,所以没有必要弄得那么隆重。她朝她的每个家人笑了笑,然后跨门而去。
冯俊嘉和颜玉兰还有小米的弟弟愣愣地看着小米远去。等到小米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颜玉兰留下泪来。冯俊嘉轻声安慰道:“别哭,这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处。”
小米的弟弟也安慰道:“说不定香严山的住持还是不收姐姐,姐姐还会回来的。”
可是小米再没有回来过。
她在傍晚时分走到了香严山。香严山的尼姑们正在吃晚饭。小米坐了进去。住持看到小米来了,便叫尼姑给小米打了一份饭。小米接过饭碗就开始吃。
从那之后,小米便一直住在香严山了。
如此过了两年,住持终于给小米剃度。
冯俊嘉他们有时间会去香严山看看小米,小米并不拒绝,粗菜淡饭招待他们。
如此过了八年,住持身体日渐不支。
一晚,住持将小米唤至床边,问道:“十年之前,你是怎样突然开悟的?你第二次来跟第一次完全不一样。第一次来,你虽然说世无眷恋,其实还有眷恋执念。你虽然说五大皆空,其实是斩不断情缘。你要表现诚心,故意清早来到这里,跪在门前,其实诚心何须刻意表现?你第二次来是随心而至,无须刻意,我才确认你是开悟了,才收下你。我虽然知道你转变了,但是为何转变,我却不知道。”
小米答道:“以前我是将他当做人,如今我是将他当做佛。心境自然就不一样了。”
住持欣然一笑,在枕头上颔首道:“我的衣钵有人可接了。”
小米大吃一惊,连忙跪在床边,说道:“我修为不够,您万万不可这么说,这是要折煞我。这里还有许多资历高于我的人,您另择贤才吧。”
住持抚摸小米的头,慈祥地说道:“修行哪里是时间长短来判断高低的?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人的境界高低是顷刻之间的事。你的一念之转变,足够常人一生去参悟,就连我这么多年都未能想通,足可见你的修为!你不要担心,其他的人我会逐个去说的。”
“万万不可。”小米连忙磕头。
住持伸出手,说道:“快起来。”
小米以头触地,俯身不起。
住持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死到临头,我也可将我的往事说给你听了。你听完就知道我为何要将衣钵传于你了。”
小米一愣,抬起头来。
住持目光幽幽,如风中烛光,随时会熄灭。她说道:“我来这尼姑庵,起初也是跟你一样。我年轻时在省城长沙读师范学堂,在毕业的前一年遇上一个药商的儿子,我以为遇到了我此生想要寻找的人,于是放弃学业,跟他结了婚。后来,我跟着他去各地收药贩药。大概是一年之后,我有一回跟着去了南京,在一次盛大的酒会上遇到一位军官。我看到那位军官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当时我身边很多人在跳舞喝酒,灯红酒绿,喧闹不堪,可我的心里安安静静地开出了一朵花。我的阿赖耶识在那一刻苏醒。我记起上辈子我最心爱的人就是他。虽然他的容貌有所改变,但我能确定他才是我真正想要寻找的人。”
小米坐了起来,眼神涣散。
“我走了上去,问他是否记得我。他看了我许久,摇头说不记得。但是我没有就此放弃,我找了借口在南京留下来,一直围绕在他身边,偷偷与他幽会。我希望我们在缠绵恩爱的时候能让他记起些许前世的情景,可是他一直没有记起。我的丈夫没有发觉,接下来他去了别的地方做药材生意,把我一个人留在南京。于是我更加大胆,将他接到家里来。我跟他说,我要跟他而去。他说我丈夫的父亲跟军中关系不一般,军队的军费和医药需要我丈夫的父亲援助,如果事情泄露,他会被他的长官处罚甚至暗杀。”
“你们可以逃走啊。”小米说道。
住持摇摇头,说道:“我可以放弃一切,但是他不能。他还贪恋官位和权力。他没有想起前世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陌生而多情的女人罢了,不值得他放弃一切。所谓前世情缘,对记起来的人来说就是心中的根,或是命里的痛,对已经忘却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梦,一个睁眼醒来即已忘却的梦。梦确实在昨夜梦过,但是你已忘却,那个梦到底还存在不存在呢?”住持在枕头上侧过头来,像是问小米,又像是问自己。
后来小米当上香严山的住持,附近许多信男信女上山道贺,外公自然也去了。小米跟外公说了自己是如何被住持选中的,也说了住持临终前的那番话。外公听到小米说那忘却的梦时,想起了马脸长袍的那番话。他不为世人悲欢离合或喜或悲,应该就是将所有的悲欢离合当做是容易忘却的梦吧?
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梦中人。
可是那些梦醒的人怎么办?
马脸长袍不愿投胎转世,或许就是为了不做这些虚幻的梦而已。莫非一直待在那边,反而让他有种“醒着”的感觉?
外公无法回答。
小米也无法回答住持的问话。她只好问道:“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