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君面上有了些笑意。但不一会,这些笑意就淡了去,他道:“执着和坚定都是好事,但莫要太执着太坚定。”闻人君略略顿了一下,而后继续道,“太执着太坚定,伤心,伤身。”“执着?”叶白抬头想了想,而后低了头,面上并无神色,“城主说的是剑?说不上什么执着,不过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余事物能叫我动心——或者喜,或者悲。”闻人君眼中有了极短暂的怔然。须臾,他开口道:“从什么时候?……这个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十六罢。”叶白淡淡道,“小时候的事记不大得了,可能落了水的缘故。当年被秦楼月钓起的时候,比较记得的就是名字和年纪,其他想不清楚,就懒得再想了。”“是么。”闻人君低低的应了一声,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哑,“秦楼月当年,没有向你说明一些寻常事情么?”“城主是说被承认了欢喜,被欺瞒了伤心,被利用了忿恨这些东西?”叶白想了想,问。“是。”闻人君点了头。叶白漫不经心的扫过手上的剑一眼,然后,是再简单不过的六个字:“他说过,我知道。”“但旁的东西,花什么功夫?”叶白淡淡道,“挡在面前的,毁了就是;不愿意再见到的,也毁了就是。”“——何必在意。”四个字,直如玉石敲击,一粒粒的清脆冰凉,叫人闻而生寒。闻人君慢慢呼出了一口气,却无矫正指责之意。叶白也不再说话,只如一杆标枪般直直的立在凉亭之中,远望清粼湖水。忽的,叶白似有所觉,侧头望了一眼身后,便见墨大先生已经悄然来到了凉亭。见叶白回头,墨大先生也是惊讶,但随即,他就冲叶白微微点头,继而走到闻人君身边,低声道:“城主,曲家飞云城的负责人曲直过来了,说找城主有要事相商。”闻人君点了点头,合上折子便站起了身:“寻儿,我让人送药进来,你待会喝了药再开始练武。”叶白沉默的点了头。闻人君便和墨大先生一起离开主院,去前厅见人。叶白依旧站在凉亭之中。片刻,侍女托着药蛊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收了桌子放下后,就悄然退下。叶白这才坐下了,只是腰背依旧直挺着,仿佛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曾弯曲。握着蛊柄,叶白缓缓倒出浓黑的药汁,将青瓷药碗注满。药汁隐约泛着点淡淡的清香,但很苦,比寻常的药都要苦上三分。连着一点的药渣,叶白仔细喝干净了。静坐着等身体再出了一回汗,叶白这才起身,重新走到湖边,抽出剑便要起手练武。但此时,闻人君和墨大先生却回到了主院,跟着进来的,还有曲峥云的父亲曲直。叶白并不在意,内力及臂便要出剑。然而也是这一刻,闻人君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寻儿。”叶白手上一顿,酝酿好的一剑当即偏了两分。回过头,他也不说话,只望着闻人君。闻人君却没有再接下去开口,倒是一旁的曲直接上了话:“不瞒贤侄,此番其实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这么说完,曲直也不多叙其他,只挑最简单的说:“是老夫的长子峥云。自从半月前从飞云峰下来后,当夜便发了热,一开始只以为是普通的受寒,但没想到一连半个月过去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并且这两天在迷糊中还一直叫着贤侄的名字……”曲直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用再说下去。叶白并无什么反应。曲直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的愤怒,他转头看着闻人君。闻人君淡淡道:“寻儿,你若想去便去。”叶白略皱了皱眉,然后,他收了剑。闻人君心中掠过一丝的讶异,而叶白,已经平静开口:“我去。”飞云城曲府半个月之内第二次踏进同一个人的院子,若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只是这里的主人了——上一次,对方笑比月更柔;而这一次,同样的人却已经躺在了床上,脸色苍白,眼帘紧闭,嘴唇结痂,满头满脸的虚汗。叶白走到了曲峥云的床边,他看着虽是病重,却依旧有着自己的风采,并且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风采更胜的曲峥云,心中其实并无什么感觉。就算,眼下床上躺着的人正自迷迷糊糊的低唤着他的名字——他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名字。本来呆在屋子内的侍女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叶白扫一眼房内,走到桌前端起温度正好的药碗,再回到床边,动手便直接推人。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越发苍白了,但紧闭的眼帘颤了颤,却最终睁了开来,尽管眼神依旧茫然而没有焦点。叶白静静将碗递到了曲峥云面前。曲峥云视线茫乱的飘移一会,渐渐凝在了叶白脸上。“……寻……”“阿寻?……”明显的低哑虚弱的声音让叶白的眉心微微隆起。依旧没有说话,叶白只把碗更往曲峥云的方向递了。仿佛真的病糊涂了没有看清,曲峥云朝叶白抬起了手,却不慎碰到了碗沿,再次落回锦被之上。碗中的药汁并未因曲峥云突如其来的碰触有所晃动,叶白看了躺在床上兀自喘气的曲峥云一会,忽而坐下,捏住对方下颚使其张开了口,便干脆的将一整碗的药汁尽数灌入。完全没有防备,床上的曲峥云被狠狠呛了一回,翻身就开始声嘶力竭的咳嗽起来。而做了这一切的叶白,却只起身搁了碗,神色依旧平静,只在看见对方真的咳出点点血沫后,眼中才微微有了波动。剧烈的咳嗽几乎持续了一刻钟那么久,待胸中翻涌的气血平复下来,斜斜倚在床沿的曲峥云几乎连唇都变成了白色的,鬓角的黑发也被湿漉漉的汗给黏在了脸颊旁边,显得十分狼狈。但此时,曲峥云眼中却反而升腾起了熠熠的神采,琉璃一般夺目明净:“多谢大人配合。”叶白没有说话。早知晓叶白的个性了,曲峥云便含了笑继续往下说:“外头的人想必都已经离开了,这次确实麻烦大人了。自那日离开大人后,峥云确实偶然风寒,但并不严重,着手就查了当晚的事……但是,没有线索。”曲峥云轻声说了一句:“没有留下线索,显然只有极了解曲家内部的人才有可能做到。峥云不才,但卧榻之侧,也是容不下这等别有异心之人的。”这些事显然和自己无甚关系,叶白连应声都懒得。曲峥云不以为意,只继续往下说道:“尚幸,这一回装病之后,对方也不再藏得那么深了,上次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说罢,曲峥云稍稍一顿便接了下去,“上次那人确实是冲着我来的,一个无名无籍的新人杀手,手上有一点功夫,名声不太显……是当年飞云城的余孽。”叶白终于看了曲峥云一眼。胸中气血再次翻腾,曲峥云忍不住低咳两声,才继续往下说:“当年城主继任飞云城时,虽手段雷霆,一月之内便杀的杀废的废,但到底难免有几只漏网之鱼,这次的黑衣人便是当年逃离的少年,所以才在听到我下人的话时不立刻挟持我走脱,而是留下来准备擒杀大人。”叶白淡淡的应了一声。曲峥云却有了些苦笑之意:还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阿寻,阿寻,叶白……叶白!心中念头只这么转了一圈,再接着,曲峥云已经接下去道:“虽说大人不惧,但这江湖,由来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盼大人往后多加小心。”话已经告一段落了,叶白转身便准备离开。斜斜倚着床头,曲峥云沉默的望着叶白的背影,神情慢慢有了些怔然,脸色似乎也越发苍白了一些:“……阿寻。”叶白停了脚步。曲峥云一愣,继而清醒过来,见叶白还转了头,便带着歉意在床上倾了倾身:“峥云一时情不自禁,叫大人见笑了。”“你喜欢闻人寻?”叶白说得似乎有些不经心。倒不惧承认这一点,曲峥云正要点头,便见那站在远处,神色从头到尾是一径冷淡的人伸手指了胸口,而后道:“闻人寻也一样。方才这里,有些疼。”闻人寻也一样。方才这里,有些疼。曲峥云一下子呆在了原地!出了曲府,天已经开始黑了。没让曲府的人送自己,叶白独自在熙攘的街道上慢慢行走,直至经过一家二层酒楼为止。没有往后,也没有迟疑,叶白垂于身侧的手搭了剑柄便倏地拔起——但只拔到一半,便被一股倏然爆发出来的力道狠狠的再推回了剑鞘!叶白的神色更冷了些,转过身,他沉默的看着上一次跟在秦楼月身边的男子。虽说再一次把对方拔出的剑给推了回去,但此时,男子心中却再是惊惧不过——半月之前,他尚能轻轻松松的擒了对方的手慢慢压回去;而半月之后,他却只能用推……心中当即冷了一冷,男子的欠了欠身,说话不觉客气了许多:“少城主,我家爷就在上面,想请你上去坐一坐。”秦楼月?叶白想着,然后他抬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