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流水席一共摆了三处地方,及外院,内院,及正堂。其中内院用来招待女眷,正堂便是像苏晋沈奚这样的重臣赴席的地方。几人穿过回廊,行至内院,一众女眷已隔着石径立好向他们见礼了。苏晋移目看去,人群中只认出了一个戚绫,便与她点了点头。谁知她刚走过没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小声议论。“那便是苏大人,好俊呀。”“可是他总不笑,上回见着他也冷着一张脸,与那位柳大人一样,一点也不好亲近,还是沈大人好。”“笑也不对你笑,没瞧见大人方才只与如雨姐姐点了头么?”“可是如雨姐姐是要嫁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的呀,外面都在传,还说如雨姐姐日后要做皇后呢。”“哼。”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冷笑了出声,“她做皇后?就算能做,也不过仗着自己是戚家人,我十三表哥哪里能瞧得上她?十三表哥样貌堂堂,风姿威仪,等他登基以后,多的是往后宫里挤着做妃做嫔的,到那时表哥一日换一个宠幸,也轮不上她戚绫!”苏晋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回头望去。人群中,有两名看起来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子顿时吓白了脸,另还有一名冷声嘲讽的女子苏晋认得,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之女,郡主朱郃乐。其实这几人说话时声音压得很轻,奈何四周实在太静,还是让苏晋听了去。苏晋冷斥了一句:“口无遮拦。”一众女眷顿觉心惊,连忙屈膝欠身与她行礼。苏晋却也没理,转身与沈奚顾云简一起往正堂去了。该在正堂吃席的宾客一个没到,赵衍见了他二人也讶异,笑道:“还以为你们二位要最晚到,没成想竟是最早到了。”沈奚道:“也就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是,云简已命人与我说了。”赵衍道,又问苏晋,“明日几时出发?”苏晋道:“寅时就该走了,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岙城,等后一日将使节送出岙城,我也能早些回来。”赵衍听了这话,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酉时已过,距寅时只有不到五个时辰,不由道:“你这也太辛苦了。”又转头吩咐立在一旁赵大公子赵阡:“去将妧妧请出来与二位大人斟酒。”然后再对苏晋道,“我不留你,吃完酒早些回,好歹还能歇上一时半刻。”不多时,赵妧便由赵婉领着来正堂了。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对襟大袖罗衫,髻上插了两支金步摇,额间缀着梅花钿,倒比平日素净的模样更明艳三分。方才赵阡去唤她时,只与她说是苏侍郎到了,一进正堂见沈奚也在,赵妧怔了小半晌才移步上来行礼。赵衍对顾云简与赵妧道:“沈尚书与苏侍郎百忙中特地腾出空闲来道贺,还不上来与两位大人敬酒?”顾云简称是,赵妧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往三个杯盏斟满酒水,轻声问了句:“苏大人与……沈大人,不多留些时候吗?”苏晋笑道:“不了,今日当真有事在身,等你出嫁去济南那日,我再来送你。”赵妧轻声应道:“是,多谢苏大人。”她垂着眸,将三杯斟好的酒盏依次递到苏晋,沈奚,与顾云简手中。沈奚接过酒,却没有立时碰杯来饮,而是问:“顾御史何时动身回济南?”顾云简道:“其实早该回了,好在柳大人体恤下官,知道下官这里,还有定亲宴要办,将日前太子殿下吩咐查理羽林卫的要务交给下官,让下官能在京师多留半月,但也就七月中,就该走了。”沈奚道:“这么快?”看了赵妧一眼,又问,“二小姐也随顾御史一并走?”赵妧垂着眸,睫稍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赵衍道:“眼下是战时,一切从简,且外头又多流寇,妧妧此去济南,有云简与侍卫陪着我也能放心些,就当作是接亲了。”沈奚笑道:“也好,还是赵大人考虑得周到。”他顿了顿,对赵妧道:“七月中旬想必是西北军资军费筹备最紧要的时期,我到时公务缠身,想必不能如时雨一样腾出空来送二位。”说着,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又满上一杯,递给赵妧,“这杯酒算是沈某敬二位,权当是饯别了。”赵妧听了这话,一下子抬起眼来看向沈奚。双目里像盛着一碗盈盈清泉,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垂下眸去,自沈奚手里接过酒盏,低低地应了声:“好,多谢沈大人。”沈奚于是举杯道:“那沈某便祝二位此去迢迢,不念归期,蓬莱路远,不念往昔,燕婉良时,恩爱不移。”说着,率先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顾云简与赵妧沉默了一下,也与苏晋一起将酒饮尽。苏晋看了沈奚一眼,笑道:“既已吃过酒,我与青樾便不多留了。”说着,两人一起向赵衍对揖过,折身就要往外头走。方至门槛处,顾云简忽道:“二位大人留步——”他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犹疑了半晌才道:“二位大人的墨宝闻名京师,阿妧她,她自小好诗书,前一阵还与我说,想求一副二位大人的字,今日下官唐突,便替阿妧开了这个口,也不知沈大人与苏大人可否为阿妧各提了一句话,她日后带去济南,也好留着当个念想。”苏晋笑道:“这却好说。”顾云简一揖谢过,看了立在身旁的婢女一样,那名婢女会意,随即呈上来两柄折扇。折扇的扇面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点着三两枝桃花。苏晋想了一下,先提了笔,写了一句“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沈奚看了这折扇,沉默了一下,也提了笔,写的是“扫却石边云,醉踏松根月。星斗满天人睡也”。写完后,又笑盈盈地与顾云简道:“整个京师墨宝最好的不是我与时雨,你好歹是都察院的御史,等要走当日,去跟柳昀求一幅字,看他可愿给。”顾云简听了这话,嘴上应是,心里却想着沈苏二位大人好歹好说话一些,跟柳大人提与公务无关的话,他怎么敢?苏晋与沈奚再与赵衍一点头,由顾云简引着往府门去了。二人方走至外院,忽听外头小厮颤着声高喊一句:“太子殿下驾到——”整个赵府闻声哗然,须臾间,只见赴宴的宾客女眷一下子全都涌到前院来准备参拜,苏晋与沈奚抬目望去,朱南羡正自府门走下台阶,见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问道:“你们这就要走了?”因这厢里里外外都跪着人,两人还是与他行了个礼,苏晋道:“回殿下,是,部衙里还有些事,臣与青樾赶着回宫去。”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那好,我……本宫去跟赵衍道个贺,立刻就出来,你且等等本宫。”说着,往内府走了两步才似是反应过来,与周围跪着的人说了句:“平身。”一众人等起了身,见沈尚书与苏侍郎要在此等着太子殿下,连忙退得远远的去了。苏晋这才想起这一路来记挂的事,问沈奚:“你方才说年初岭南军资军费的账册出了问题,可这本账册做好后,我还在都察院,是我与钱月牵一起核查的,后来呈给柳昀,他也仔细看过,都不曾察觉任何不妥之处。”沈奚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他想了想,“这账本明面上是没有任何不妥的,花费银钱的数目是对的,各物资的价钱也是对的,从兵部那头核过来的数目还是对的,独有一样奇怪——账目里,没记清楚究竟买了多少物资。”苏晋皱了一下眉:“我没听明白。”沈奚道:“打个比方,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拿着十两银子去买一两银子一袋的盐,买了十袋回来。然后你就会记账,物资是盐,单价一两,买盐十袋,共费十两银子。这看起来没问题对么?可是,这账目里的一袋盐究竟有多重你写了吗?是一两还是一斤?我怎么知道我这十两银子是买了十两盐还是十斤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