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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第1页)

“同先生离别已经半年多了,我到清阳,是今年一月的事。当时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因此更不能写字(但既然此刻我可以手写这封信件,则您并不需要为我担忧什么),整个一月和二月都在床上躺着——外头,离我几百公里、或者远些的几千公里之外,却是炮火声声大作。我虽则并不能用自己的耳朵去听闻,却在昏暗的每一天里都能感到乌云寸寸迫近——在平京,或许也是同样的……”他猜测得准确:平京的沦陷终将不免,徐慎如能收到这封信都十分凑巧,是赶在了临走的前一日。这是一封很难得的航空信。淡蓝色的信封,发件人处一个字没有,只盖了个黑色的方形邮戳,信里不知装了什么,扁平信封上压出了皱纹。他将之举起来,去辨认邮戳上墨色字迹,见是“清阳”两个字。他在清阳并没有什么熟人,除非……除非。心里一跳,他看收信人地址处的字体,忽地认出了那是谁的字。南渡又兼西迁,这个过程十分艰难,其间的种种,实在难以备述。中央大学这一边因为徐慎如很早就在嘉陵看中了地方的缘故,境况还稍微使人放心了一些。而至于徐氏本家那一边,大抵他回去的那趟,还是有些作用的罢?徐若柏十分费功夫地最后劝了劝徐若云,最后则直接由自己主持家事,一行人辗转西向。徐若云春闱后从未出过远门,更不曾坐过新式轮船,哪知第一次出门便遇上了这样的颠沛流离。他自打上船便头昏脑涨,进食饮水都颇困难,只靠吸食鸦片度日,周围人无可奈何——除了徐若柏。徐若柏叫人将他捆在了床上。他这个二弟一向温顺圆滑,见人带笑、事不做绝,从小脾气就很好,格外会讨人喜欢。徐若云自革命后屡经打击意志消沉,多数时间都关在房里不理世事,徐若柏心中不满,但也只劝他,从不露一丝轻视……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徐若云艰难地喘息着向门口看。轻视确乎没有,但那目光近于冷酷,令徐若云心底一颤。他喃喃地问道:“你要……做什么……”徐若柏走近了,低下头。即使是颠沛中,他的衣装也一丝不苟,眉目中不露风尘,跟自己不同。徐若云皱眉。这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多数时间他因为对阿芙蓉的渴求和旅途的颠簸失去意识,每每醒时,手脚都已经被绑住,勒出深浓青紫,疼得不敢碰。他是怕疼的。也怕血,怕脏,是被豢养笼中的动物,见风就瑟缩。现在这三样他全经透了,在紧闭的舱门里尖叫,涕泗横流,又被人残忍地擦干净。由别人擦拭他——他身不由己。他分不太清清醒与昏迷,没有界限,睁眼闭眼便是界限,甚而昏迷时更宁静,醒着只被万只蚂蚁啃噬。他有时想起妻子,想起祖父,关于“家庭”的他的认识。妻子去年病亡时浑浊凹陷的眼,祖父教给他的、如今早没有了的气节,和自己在门外偶然听到的、父亲对祖父说话的声音:“老大么?老大是个不能任事的。”他战栗了。他终于被言中。最后他又问一遍徐若柏:“你……你究竟要做什么?”徐若柏平静道:“我在嘉陵找了住处,到了之后,我们住一起。”徐若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迁居是徐若柏主持的,细软钱物都落在了这个弟弟手里,连家里的下人都被打发了。那些熟悉的侍奉他的人,让徐若云稍感安全的人也没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任人摆布。他的笼子被拿走了,羽翼露在风霜里。他问:“什么时候到嘉陵?”问完才觉徒劳。嘉陵也不是他的家,他没有家了,城池已失,他像涸辙里一尾鱼,在暴烈日光下翻滚挣扎,发不出一丝声音。南下时,他们也曾路过清阳。这是座翻修过的新城,徐若柏稍微解了他的绑,向玻璃外指着:“那是清阳,在江上看,很好看的。”徐若云便睁着眼,干涩地向外瞧了一瞧。徐慎如在船上,又一次打开了萧令望的信。雨水汩汩而至,水痕一刻不歇地从玻璃上涓涓而下,将视野染得一派模糊,似乎在试图洗刷战事给这江山蒙上的尘烟。他小心地拆开了信封,内中有几张纸,一小截干枯的、纤细的树枝——就是这个东西将信封压出了印子——还有几片压成标本的香樟叶。标本早碎了,在信封底部聚成一小撮,把信纸也沾满粉末。徐慎如小心地把粉末都倒回信封,弄好了,才打开信纸。消息等了太久,他刚收到时这封信时,乍然之间竟有些不敢看,只是伸手摸了一下结尾处写信人的名字,闭上眼睛,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拆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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