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就算是颗棋子,她也愿意做,为了爹爹,为了刘徽,也为她自己。
她想,只要除掉韩奉,便无人再危及刘徽、繁楼和她自己,她亦为爹爹报了仇。那时候她对皇帝再无用处,悄悄退出四夷馆,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同刘徽在一起了。这会是一段漆黑坎坷的路,然而终点光明而美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方向,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令她觉得无所畏惧、心怀激涌。
&ldo;刘爷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不出一年,韩奉必亡。刘爷的繁楼,只要撑过这一年,一切都会大好起来。&rdo;她眼神笃定,坚定不移。&ldo;朝廷一年之内,必有风云巨变。左右二相,六部尚书,都无甚可倚恃的。倘若……倘若要说有谁一定能屹立不倒,也许只有姜离姜大人罢。所以,刘爷,就算繁楼日子过得再艰难,勿要去接近那些人。&rdo;
这些话,哪里像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的!刘徽握着左钧直的肩,眼睛中有抹难以探寻的神光,风中之烛一般闪了闪,又黯淡下来。长长一叹,他道:&ldo;钧直,我刘徽无行浪子一个,你何苦如此?&rdo;
左钧直心似比干七窍玲珑,他从不疑她的敏锐聪慧。翛翛虽然搬进了左家,仍是在做繁楼乐司。她的诗词曲赋得了左载言的指点,更是大有进益。从翛翛写与他的书简中,他得知左钧直自任通事以来的月余时间,日日早出晚归,夙夜不懈,原来竟都是在琢磨这些事儿。她竟是要铁了心走这朝堂之路了么?!这一条路何等风波险恶,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怀中少女身躯单薄柔软,目光却热烈大胆,明朗有决断。一如当年她决定给他写书谋生时一闪而过的神情。
他固然不相信她能动得了韩奉,韩奉淫威之下,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不错。不过她一个小小通事,大约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接近韩奉。他宁可如此。
然而她的心意……她竟是为了他,不惜飞蛾扑火……这样小的身子,这样小的年纪,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不,他早该想到的。左载言和白度母夫人,哪一个不是胆大包天?只是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白度母夫人,高昌国王死后,照习俗要嫁给她非亲生的三十多岁的大儿子,续任王后,然而她竟不从,从高昌一路逃亡至中土,嫁给小她二十岁的左载言,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他早该知道左钧直一旦爱上他,便会不惜一切。以他的身份,他的……他不该招惹她。可她竟如一点朱砂,染上心头便再也抹不去。
左钧直,我望你爱上,却又望你永不爱上。
我多希望,我不曾背生丹凤,亦多希望,过去的那些血与火,仇恨与耻辱,不曾烙印在我心中。
左钧直目不转瞬地看着刘徽的眼睛,捕捉他每一丝的郁怒、犹豫、迟疑、担忧、留恋、压抑和痛苦。有许多情绪她无法理解,但她觉得已经够了。她努力踮起脚尖,伸臂抱住他的脖颈让他俯□来,贴在他耳边,悄声道:&ldo;刘爷,是你在怕呢,我一点都不怕。&rdo;
刘徽身子一震,手臂从她的肩头滑下去,缓缓收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敲门声突然响起,刘歆在门外道:&ldo;刘爷,三娘来了。&rdo;
三娘是个四五十岁的慈蔼妇人,端庄富态,是刘徽的奶娘。左钧直见着她,便觉得亲切。三娘将左钧直带去阁子东厢更衣梳头,细腻温柔,又勾起左钧直对妈妈的念想来。她看着身上的浅红褙子和素色襦裙,觉得像在做梦一般。展眼间妈妈离开她,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来她没有再穿过女子衣衫,几乎已经不记得怎么穿了。去见外公的时候,妈妈曾为她梳过极为繁复精巧的藏人发式,当中珠璎顶髻,戴着只有王族才能佩戴的雪山巴珠,四周发丝编做细长小辫,缀着连串的宝石和珊瑚。双耳垂绿松石串‐‐如今那扎的时候疼得她流眼泪的耳洞,早已经愈合了。五色锦缎袍上绣着吉祥孔雀纹,衣带上瑰玉琳琅,丝穗婆娑……那么多的人向她参拜,唤她妈妈和她&ldo;卓玛噶波&rdo;,却吓得她紧紧躲在妈妈怀里……仿佛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如梦似幻。
三娘为她细细描了远山澹烟眉,点了绛唇,牵出厢房时,左钧直连走路都不会了,低埋着头,几乎不敢见人。
三娘笑呵呵道:&ldo;这丫头,真没看出来……&rdo;
刘徽皱眉道:&ldo;左钧直,你是嫌爷挑的衣服不好看还是怎的?&rdo;
左钧直飞快翘首辩解道:&ldo;没有!&rdo;又浑身不自在地低下头去,&ldo;没脸见人了……&rdo;说着就要用双手去捂脸,被三娘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笑啐道:&ldo;小祖宗,摸花了怎么办?&rdo;
刘徽道:&ldo;那就加笄罢。钧直,我没法把你爹和翛翛叫来,这仪礼只能从简,委屈你了。劳烦三生做赞礼,三娘为正宾。我为乐者,刘歆和常胜充做有司。&rdo;
柳三生嘴上功夫最好,做赞礼自然没的说。刘歆和常胜年纪轻些,辅助赞礼和正宾也是自然,可是刘徽竟然做乐者?左钧直不确信的一眼扫过去,但见柳三生笑意满满,三娘慈爱温和,刘歆盯着她若有所思,常胜低头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冠笄、酒具、盥盆等,安安静静。刘徽已经端坐在松风古琴之前,手挥五弦,起奏的是一曲《猗兰》。
左钧直心中沁上甜意,这应该算是他为自己又破的一例吧?
从未听过刘徽抚琴,琴技竟不输父亲以往。正如那夜,也是从未见过他用剑,剑法却出神入化。他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不过她不急。只要韩奉的事情尘埃落定,她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慢慢发现刘爷吧。
☆、扶桑来朝(一)
郢京八月,秋高气爽。偶有一鹤排云而上,碧霄万里,引得人们胸襟都开阔旷达了起来。
左钧直遥遥见到自家墙头上面对面蹲坐的一人一犬,笑意浮上脸庞。
常胜黑衣白面,长生白毛黑面,身量齐高,倒是相得益彰。
&ldo;你带过来的这个常胜,翛翛在书信里同我说起过。&rdo;那日笄礼后,刘徽私下里同她说,&ldo;习武之人,从呼吸、步伐、神态上都能看出来。常胜会武。可我试了他几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浅。&rdo;
她不以为然,&ldo;女帝重文而不轻武,皇帝身边的人,会些功夫自然常见。八英中的虞少卿、陆挺之、段昶几个,虽是文官,却也都习练了功夫。&rdo;
刘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ldo;那你也太小看爷了。爷自认除了云中君这个妖孽之外,爷也算得上无敌了。那小子从爷手底下逃了几回,爷觉得甚丢脸。&rdo;
左钧直噗嗤一笑。这样儿的刘爷,才是她印象中的刘爷。正如后来柳三生把刘歆灌醉了,趁刘徽出去,刘歆结结巴巴说,你,你们知道刘爷自己说的三绝是哪、哪三绝么?武功好是一绝,模样好是一绝……故意顿了一下,柳三生和左钧直忙问第三绝是什么,刘歆大笑,指天画地地说,当然是脸皮厚!相处这么久,左钧直终于能分出刘徽何时是在正经,何时是不正经。但凡自称&ldo;我&rdo;的,那必然是认真的,若是自称&ldo;爷&rdo;,大多是在逗她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