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深闻言抬头。和七刀在一起后,竹生变得生动,有活力,有喜怒哀乐,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时,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那个竹生,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缥缈如神女。“请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额头触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他的君王最终还是理智的听从了他这个首相的谏言。但她的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他退下的时候,隐隐听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节啊……”那是谋士们最爱用来说服君主做决策的一句话。但他太过了解竹生,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底线,所以从未用过这句话。此时他听竹生自己喃喃自语着这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讽刺。他退到殿门口的时候,竹生忽然抛给他一句:“可是要遂了你的心了……”然后便不再理他。那一句没头没脑,当时范深竟没明白过来。直到今日,金殿之上,他才恍然。七刀出征,竹生独守空闺五年。她是君王,她拥有澎国。她拥有七刀,却并不被七刀拥有。在情事中,她当是不被束缚的那一个。这是上位者的特权,君王的特权。她纵是有别人,也没人会因此指责她。便是赵锋自己,又敢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可竹生没有。可这样的竹生,在见到阔别五年的情人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她看七刀的目光和她看别的将领的目光没什么两样。范深于是恍然。原来说的是自竹生有孕,他就一直想将七刀与竹生、毛毛剥离……的这个心愿啊。七刀跟着内侍前往后宫。竹生自入主长宁宫,便不许宫中再增内侍,亦不许罪人入宫。长宁宫的内侍便逐渐的减少,亦不许他们接近毛毛身边。但七刀留宿宫中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些内侍侍奉他的。他喝了些酒,但脑子还一直保持着清明。分别五年,再见到她的头一晚,他不想大醉度过。他自觉身上酒气重,便让内侍先带他找间殿室重新洗漱了一番。他还让内侍给他寻来了剃刀,将蓄了三年的胡子都刮掉了。光滑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他比竹生小四岁,本想着留着胡子能看起来跟竹生差不多。谁想竹生看起来跟他走时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哪里像三十六岁的妇人。三十六岁,许多妇人已经做了祖母。竹生看起来却还像二十七八的模样。席间他看见了范翎,那才像是三十六岁妇人该有的模样。不,实际上范翎养尊处优,比起民间妇人,保养得已经算是很好了。可跟竹生比,仿佛就快要差辈分了。这么看起来,反倒是他留起胡子来显得老相了。竹生说过,喜欢他的身体,也喜欢他的脸。他恐自己老相了,竹生会不喜欢。虽有点舍不得留了三年的短髭,但还是……剃了显年轻点吧。收拾利落,又饮下了解酒汤,七刀随着内侍去往后宫。在后宫,内侍退下,换作宫女引路。他跟着宫女走了一段,停下脚步,问:“这是……”“陛下吩咐,先带将军去东宫。”宫女答道。想起白日里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个孩子,七刀的眼中有了笑意。东宫灯火通明,毛毛在正殿盼着自己的父亲。可盼来盼去,等他的父亲终于站在他眼前,给他行过臣子之礼,口中称过“殿下”之后,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金殿之上隔得远,有种朦胧的美感。而且在那种场合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他就可以坐在那里,脑子里各种幻想以后和父亲的相处。真的父亲到了跟前,才发现其实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那一声“父亲”便叫不出口。虽然明知道他与他的见面,当以国礼为先。但他还是失落了……总觉得“父亲”,不该是这种感觉。他正犹疑着是叫“父亲”还是叫“赵将军”的时候,七刀已经直起身来。他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太子,嘴角微翘,道了句:“请恕臣无礼。”毛毛都没反应过来,男人有力的双手就插入了他腋下。紧跟着就腾云驾雾一般被高高举起,转圈!“毛毛!”那个男人看起来特别的开心,举着他问,“记不记得我?”他举着毛毛转了好多圈,才把他抱在怀里。毛毛有点头晕,但他很兴奋,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了男人的衣襟。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父亲”啊!“父亲!”毛毛终于唤了出来。133七刀离开东宫的时候,眼中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热切的期盼,急切的想要快点见到竹生。他步履矫健,小宫女气喘吁吁的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更遑论给七刀带路了。其实小宫女能到竹生身边才不过两年的时间,真论起来,对这长宁宫,对竹生的寝殿,七刀比她还熟悉。根本无需她来带路。不一会他就到了寝殿。寝殿灯火通明,有女官在廊下等候着他。“定远侯。”女官屈膝行礼,“请随我来。”说罢,她转身给七刀带路。七刀看到她便怔了怔,看到她欲要前行的方向,他停下脚步,狐疑的道:“去哪?”女官道:“陛下正在侧殿等侯爷。”在他回来的,凝视了他一会儿,唤道:“赵锋。”七刀忽然屏住呼吸。这一刻,他意识到,坐在书案后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君王,不是他的爱人。月上中天的时候,定远侯赵锋走出了女帝寝宫的侧殿。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没一会儿,那月亮便被一片乌云遮蔽,夜色便如墨一般铺陈而下。赵锋一直站在那里没动,站了很久。竹生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知道小节的感受?生杀由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没人……想做小节。我知道你有理由,有原因。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反应。所以,你现在以功封侯。作为你的君主,我接受你的作为,承认你的功劳。你该得的,我一分都不少你。只是我,作为我自己……赵锋,我和你,就到这里吧。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欢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赵锋的身体忽地一颤。不!她一定是太冲动了。过几天!等过几天!他再和她好好谈谈。她明明也承认他的功绩,又为何不肯接受他这个人呢?她是君王……她当然是君王!她和君王这个身份,难道还可以分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