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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真相（第2页）

他停顿了下来，浑厚的声音里有些哽咽，他接着说道，“那天，是我去找的她——我也没料到，我会去找她。你知道吗？”他捏紧了陈可情的胳膊，努力使自己情绪好一点。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不致于失控。

他接着说：“她一点都没有变，你们真是长得很像！她的态度非常客气，很礼貌，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很奇怪的是，我答应一同去民政局——我们一块去领了离婚证书。是的，我们这些年来竟然没有真正地离婚，现在，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下啦！”

他一口气说完，亦像是心中那块石头下了地似的。他忽然变得很累，脸上的皱纹使他显得疲惫不堪，陈可情轻抚着他的背脊，却不正视他的眼睛，她望向了窗外，天边有一丝紫蓝色微微的亮光，那亮光就在眼前闪耀着，仿佛渐渐往深处隐去。

陈梁玉订了定神，终于决定站起身来，陈可情想要陪着他回房去，但是他挣脱了她伸过来的手，他独自上楼去了。

陈可情自己站在客厅的中央位置，地上亮着的那架灯暗暗地陪伴着她，夜已深，她却似乎还不想入眠，就在刚才，她既得到了自己长久以来想要知晓的问题，又收到了重重地一击。真相其实一直在哪里，只看你愿意不愿意立刻将它接受，无论迟早，始终是要看见事实的，就像人在不可避免地等待每日黑夜的降临，并在也愈见愈黑的时刻沉沉睡去。她感到，需要在睡眠中找寻那未完成的梦。

而阮琳，便在那没有停顿的聚会中找寻自我，挖掘那个忙碌的自我，使自己不至于因为片刻思想的停留而显得局促不安，她们都需要一种适时的忙碌，来使自己处于一种变化的状态之中，而不会被可怕的时光所吞没。

陈可情再次收到叶均翔发来的信息是第二日早晨。那时的确很早，阳光浅浅地在她的窗帘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她昨晚已充好的电话发出一阵震动的声响，她的睡眠浅，电话响过了三两声，她便将睡梦中双眼睁开了，夏日的清晨总是格外明亮的，她望了望床对面悬挂在墙上的时钟，恰恰好是六点半钟。

她很轻松地起来，看了那条短信：

知道你一向一逢夏季起床便格外早，相信现在大概就是你起床的时间了吧。我想我猜得应该不差，第一时间看到我的短信，是不是很开心呢？我最近一阵子不那么忙啦，想趁着这个周末，约你一起去海边看看，好吗？这次具体时间你来定吧，我随意！

他这次不忙了，要不忙的时候才可以尽情地见上一面，陈可情将手机放回桌子上，无奈地笑笑，原来第一时间收到爱人的短信不但没有一种惊喜，反而生出无限的感伤来，而对于这个周末的见面，她也没有抱着太过于欢喜的心情了。此刻，早在新加坡的往事又浮上她的心头，那康桥亦是见过今日没有明日的人，她还记得那一次，他们在一起呆了一段最久的时日，便是整整两个个礼拜。

她暂且记住了那两个礼拜的温存，她现在已经在努力地想要留住那段短促的回忆，她曾经试图留住许多已经飘然失去的记忆，但是，她无力地发现，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隔离之下，许多美丽而珍贵的细枝末节始终不得不消失在大脑残缺的记忆之中。她独自对着脑海中那一汪关于回忆的大海，忍不住涌出许多酸涩。

而如今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那个人的笑，没有任何杂质的笑，只是纯粹地在笑，见到她时便不由自主地笑。她记得他一面握住她圆圆的肩头，一面说一些笑话，他都说了些什么样的笑话，她都忘了，她忘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恍惚记住了自己那时笑得很忘怀，他也在笑，两个人眼睛对眼睛，眉毛对眉毛地笑着。那是如胶似漆的温存之后所呈现的苍白的回荡，记忆在慢慢地变浅，她逐渐想不起来那个人脸上的五官，眼睛是如何，嘴唇又是如何，在她同叶均翔和表姐站在机场告别的时刻，她不知道的是，隐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处的康桥，一言不发地站立，只是望着已远离自己的她，无法言语。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在她最终离去的时刻，他曾经站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看着她，祝福她，他并非完全不记得那段时光了。

她也愿意相信，他们那短暂的情缘，本就是应该在岁月中隐去的，谁也不能够真实地存在于彼此的生活之中。而陈可情现在能够想到的是，他必定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行走，在不同的风景面前，拍下一张张或绮丽或淡雅的风光，她见过他从前拍过的那些照片，有很多事黑白的调子，也有彩色的，那些照片使人想到拍照的主人视角独特，看事物的法子与别个不同，因此画面上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是神经敏感的。如今想来，她竟没有央求他送给她一两张作为纪念，当时，在他的暗房中，她只顾着欣赏他大量美丽的照片，完全忘却了是否要据为已有这一回事。直至离开，她还深埋在那照片的余味之中。而他，亦没有提出这事。他同她一张张讲述着照片中所经历过的故事，一个个平凡却出人意料的故事，那种感觉真让人流连，仿佛在他身上，存在着数不尽的她所不曾拥有的东西，她作为一个分享者，不由得感到一种幸运的快乐。

但是她亦不解，他是那样一个怀念旧事时安然微笑的男人，对于同自己相恋数年的女友，却为何可以如此轻易地放弃。他并不排斥谈及他的前段恋情，他从不隐瞒，他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人，见过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不同的女人，如此一来难免审美疲劳，但是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有相匹配的人，也许没有，那些感情，总是存在的，那些记忆，就像这些照片一样，从来也没有消失过，只是，就像当时的那一瞬间，瞬间消失了，只是瞬间消失而已——时间在那一刻死了，剩下的，我所留住的，便是时间的尸体，什么都要在时间上腐烂的，就连这些照片，也会腐烂的。”

陈可情便问他，“那我们呢？”

康桥微微一笑，继续欣赏自己拍下的照片，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不用回答的，陈可情也已明白了的。在他看来，没有可以留住的东西，越是费心想要留住，就越是使自己难过，这样看来，倒不如自发地区看轻一切，自己心内反而轻松一些。他也就凭着这种信念，乐此不彼地来往于每一个新奇的地方。

陈可情看着镜中那张沉浸在回忆之中的脸，开始质疑起回忆的存在感。她想到了多年前有关叶均翔的事情。于是她忽然想到，若是再去一次那个地方，自己又会是深埋样的感觉呢？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故乡了。那个故乡，对她来说，老早就已经远了的，仿佛记忆里就快要忘却那么一回事情。其实，那段事总是深埋心底的。

太阳已经升得更高了，热气渐渐地冲入屋内，此刻，父亲大概已在预备早餐了吧。她褪下了睡衣，准备换衣服。方才想要回去故乡的念头却愈来愈深刻了，似乎恨不能立即飞奔回去。恍然之间，她意识到自己过于地沉迷于过往，她又感到无比地忧伤，她觉得是那所有的过去造就了她如今这样不肯遗忘过去的性格，她自己既无法改变，又控制不了，有时候也常常地为着过去不能实现的事情而后悔不及。可是很快，她又积极地从自己设下的圈子里跳出来，重新看待那些事情，于是她又觉得，那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她穿好衣服下了楼，父亲在餐厅忙乎着，他一见陈可情便招呼她吃早餐，父亲近年来越发着意于身体健康，凡是对于身体上的事情都格外看重，他经常阅读一些养生与医学方面的书籍，而在自己的创作方面，放缓了脚步，每年只写出两本，按照从前的速度看来，他今日可真说是转性了。时间要是再倒退几年，他是绝对忍受不了自己这么“懒惰”的。

陈可情点头应允了，便往浴室去准备梳洗。

她很快准备好一切出来与父亲同桌吃起早餐来。或许多年来便是这样的情境。两父女在日上三竿之后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着饭，常常是父亲做饭，但是他却也很少抱怨过什么，他不是一个喜欢硬性要求别人的人，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女儿，他给了她太多的自由。陈可情自从自新加坡回来后，发现父亲自己吧生活调节的比从前更好了，他虽然很少同别人来往，但是朋友毕竟是有的，只是少罢了。近来他分出很多心思在调理饮食和日常运动上头，也很愿意同女儿讨论讨论，并打算好好地实行一番。

陈可情当然愿意了，她对此不知道多开心。但是她自己却实际上没有父亲那样高涨的热情，她尽量配合着父亲，凡事按照他说的来，仿佛一直以来，她很少违背过他的意愿，也其实，他们实在是一对默契感十足的父女，也很少有合不来的时候，如此过于融洽的关系，却反而使他们疏于了解了。他们并不深入了解对方，彼此所知道的一些事情，既是共同知晓的，亦是共同达成了共识的，因此便不需要再赘言了。

饭后，陈梁玉问女儿今日有什么打算，是同叶均翔有约会么？

陈可情的表情淡淡的，懒待地回答这事，现在，她似乎开始厌倦于谈论这种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