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坐于御案前,我则在他的身后,这种位置,一般人是不会注意的,也不会上前。须臾之后,刘基应诏前来,在他进门行礼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间狂跳不止,手心中全是湿漉漉的汗,心中不断的在祈祷,他千万不要说出一些不利于夫君的话,本就疑心的夫君,若是听到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恐怕,他性命难保。
“臣刘基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坐在夫君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爱卿平身吧!这里没有外人。”他的语气很和蔼,很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
“谢陛下!”刘基说罢,站起了身。
“来人呀!赐座!”夫君话音一落,立刻有人为刘基搬了一把椅子,他便坐了下来。
许久未曾见过刘基,这次见他,一身墨绿色的长袍,穿着随意。一般人进宫之后都会穿官服,而他却穿着平时的衣服,大概对于这次的应诏没有感到特别之处。
“爱卿,回来之后一切可好?”
“回陛下的话,托陛下鸿福,一切都很好!”
“可有人再说些什么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毕竟是空穴来风,吹一阵也就散了”’刘基回道,显然对此并不介意。
“那就好呀!”夫君频频点头,语气中满是喜悦。这一切其乐融融,夫君与刘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最亲近的两个朋友拉家常。气氛如此融洽,刘基也未曾多说什么,这时我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当我才放松下来,夫君却陡然变了声音,提高声调,异常严肃的问道:“近来朕想要换个丞相,不知道如果换掉李善长,谁可以做丞相?”
夫君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心中猛地一惊,不由得为刘基担心起来,生怕他不曾警觉。没想到刘基反应了过来,立刻回道:“这个要陛下决定!”
夫君没有立刻回答,停顿了片刻之后,回道:“你觉得杨宪如何?”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很多。但是这很明显的一个陷阱,因为夫君知道杨宪是刘基的人。
恐怕这个时候刘基才领悟到这次的谈话非比寻常,是一次特别凶险的谈话。只见刘基稍微坐正了身子,一脸诚恳的说道:“杨宪有丞相的才能,但没有丞相的器量,不可以。”
听了他的话,我不安的心微微松懈了下来,不愧是刘伯温,果真是应对自如!一波稍微平息了一会儿,另一波紧接着就来了。只听夫君接着问道:“汪广洋如何?”
汪广洋并不是刘基的人,但是夫君怀疑他和刘基勾结,是以这次专程这样问来试探他。
刘基垂眸,立刻回答道:“此人很浅薄,不可以!”听了刘基的话我不禁在心中为他暗自叫好,又闯过了一关。
夫君并未就此作罢,他又问道:“胡惟庸如何?”
刘基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说道:“胡惟庸如今是一头小牛,但是他将来必定会拜托牛犁的束缚!”
话题进行到这里,我松了口气,想必考验已经过去了吧,再看刘基与我有相似的情形。却哪知在我们都以为事情即将结束的时候,夫君再次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看来这丞相只有先生能担当了!”夫君这次用到了先生而非爱卿,这用着敬语,看似尊敬,实则暗波汹涌。夫君问了这么多话,到最后才将这件事情引出来,着实是故意将刘基往陷阱里引。
大凡在精神过度紧张之后,人们的思想会放松下来,刘基也是人,也会有松懈的一刻。他说道:“臣并非不知道自己可以,但是臣这个人有个毛病,非常嫉恶如仇,陛下还是慢慢挑选吧!”
不知刘基说这些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说出来了。夫君并未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只是沉默。我的心此刻已经提到了嗓间,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呢?他这句话说的太不合适宜了,即便自己再有才能,也不能在夫君面前说啊,况且夫君本就对他起了疑心,他这样一说,不是将自己往死路上带吗?说自己嫉恶如仇,那么,谁才是恶呢?这不是分明意指夫君吗?
然而刘基似乎对说话上了瘾,不仅没有对自己的错误进行补救,相反,他又继续说道:“依臣看来,如今朝中诸人没有一个合适!”
身在屏风后面,听了刘基的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子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我虽然看不到夫君的表情,却可以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定然想将刘基除之后快才会安心!
果不其然,夫君开口说道:“先生即是如此说,那么朕心中便有了分寸,会好好思酌的!这叙话了这么久,先生必然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却可以感受到他来自心底的杀气。
然而刘基却并未察觉,他对着夫君行了礼,之后说道:“那臣先行告退!”说罢,便退了出去。
刘基走后,夫君命人将屏风撤掉,我连忙整理了自己的思绪,不让他看出我有任何的慌张情绪。轻轻地起身走到他身边,看到他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怒气,而他的手也是紧紧地握在一起,关节泛白。我伸手覆上他的手,他的手触意冰冷。用自己依旧带汗的手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与他的手交握在一起。
“陛下,妾身能够体会你心中的怒气。但是请不要伤害自己,看着你这样,妾身心疼。若是你想要发泄,那就握着妾身的手吧,哪怕陛下将妾身的手指握断,妾身也愿意,只要陛下可以息怒!”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又松了松,继而,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淡然开口道:‘秀英,你明知道朕舍不得……’
“妾身知道!”我冲着他浅笑,继续说道:“陛下何苦为难自己?”
“朕――不甘心,听他话中有话,立刻就想杀了他。”他的眼中已经沁满杀意,手不由自主又捏紧了几分,将我的手握的生疼。
“陛下!”我强忍着疼痛,对他微笑着,“陛下息怒,无论怎么说,刘基他也曾经为陛下,为这大明的江山作出了贡献,如今,他已年迈,陛下何苦非要杀了他呢?若是他就此死去,陛下岂不是担当了暴君的罪名,遭人诟病!”
“可是,就这样任凭他离去?朕心中甚是不甘。”
“陛下何不找个理由让他回了故里,一来可以让他不在朝中做事,任凭他再有才能,也不再有用武之地;二来这样做也让他清楚的意识到即便他是一匹千里马,却也必须得有伯乐才行,否则,他和普通的马没有区别!”
听我这样说完,夫君的脸色这才缓和了过来,他紧握的手也微微松开一些,望着我笑道:“还是秀英出的这个主意好!朕就按照你说的去做!”
洪武三年,夫君亲自下书给刘基,并对他说,他年纪老迈,实在不应该再在这朝中做事,应该多呆在家里陪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共享天伦之乐,何苦在这里陪着他。当刘基看到此番话的时候,他立刻明白了夫君话里的意思,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是好亦或是坏。我在心中默念,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往后的日子就看你的造化了!
夫君已然下了命令,如果刘基再不走,恐怕不合礼仪,是以,他在接到诏书的那一刻,立刻整理东西走人。终究是朋友一场,我也一直佩服他的机智与才谋,如今他要离开,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论如何,总得送送他。
又是一个下着阴雨的天气,为什么每当有人离开,就是这种天气,阴沉的雨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在这静谧的空气中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声响,这雨滴亦敲打在我的心中,那样的冰冷,甚至超过了冬日应天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