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卫生组织的负责人,伊丽莎白对和大人物打交道并不陌生。她在世界卫生组织的长期任职,加上直率坦白的个性,最近为她赢得了一家主流新闻杂志的肯定,该杂志将她列入全世界二十个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榜单。世界卫生健康的面孔,他们在她的照片下这么标注,伊丽莎白觉得很有讽刺意味,要知道她曾经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在六岁之前,她一直忍受严重哮喘的折磨,并接受了一种很有前景的新药的大剂量治疗‐‐全球最早的糖皮质激素,一种类固醇荷尔蒙。这种新药不可思议地治好了她的哮喘综合症。不幸的是,这种药物出人意料的副作用直到多年以后她进入青春期时才显现出来……她从没有来过月经。十九岁那年在医生办公室里经历的那个黑暗时刻,她终生难忘,当时,她被告知药物对她生殖系统的损伤是永久性不可逆的。
伊丽莎白&iddot;辛斯基永远生不了孩子。
时间会治愈空虚,医生安慰她,但悲伤和愤怒只能藏在心底潜滋暗长。残忍的是,药物剥夺了她生儿育女的能力,但却没有抹去她母性的本能。几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渴念作战,那种对满足自己无法企及之欲望的渴念。直至今天,已经六十一岁的她每次看到怀抱婴儿的母亲,仍然会心如刀割。
&ldo;前面就到了,辛斯基博士。&rdo;司机通知她。
伊丽莎白迅速用手指拢了拢长长的银色鬈发,照了照镜子。她还没有意识到,汽车就已经停了下来,司机扶她下车,踏上曼哈顿一处昂贵路段的人行道。
&ldo;我会在这里等你,&rdo;司机彬彬有礼地说,&ldo;你准备好了,我们就直接去机场。&rdo;
外交关系委员会在纽约的总部位于帕克大道和68街的拐角,是一栋其貌不扬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曾经是一位美孚石油公司大亨的私人住宅。建筑外观与周边的优雅风景浑然一体,让人全然察觉不到它的独特功用。
&ldo;辛斯基博士,&rdo;一名体态丰盈的女接待员上前迎接她,&ldo;这边请。他正在等你。&rdo;
好吧,但他究竟是谁?她跟随接待员走过一条豪华长廊,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女接待员轻敲一下随即打开门,示意伊丽莎白进去。
她走进房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会议室,只有一块显示屏发出光亮。在屏幕前,一个极其瘦高的黑色轮廓正对着她。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她能感觉到其逼人的气势。
&ldo;辛斯基博士,&rdo;男子的声音尖锐刺耳,&ldo;感谢你来见我。&rdo;他紧绷的口音表明他应该和伊丽莎白一样来自瑞士,也有可能是德国。
&ldo;请就座。&rdo;他指了指会议室前排的一把扶手椅。
就不自我介绍一下?伊丽莎白坐下了。光怪陆离的画面被投she到荧屏上,让她愈发不安。到底搞什么鬼?
&ldo;今早你发言的时候,我也在场,&rdo;黑影说道,&ldo;我千里迢迢赶来听你的演讲。你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rdo;
&ldo;谢谢。&rdo;她答道。
&ldo;恕我冒昧,你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多了……尽管你年纪不小,而且关于世界健康方面的看法缺乏深谋远虑。&rdo;
伊丽莎白惊得差一点合不拢嘴。他的评论无论怎么听都相当无礼。
&ldo;不好意思?&rdo;她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开口问道,&ldo;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rdo;
&ldo;请原谅,看来我想要显得幽默的尝试很失败,&rdo;瘦长的身影答道,&ldo;屏幕上的图像会解释你来这里的原因。&rdo;
辛斯基审视着那可怖的图像‐‐一幅油画,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病态扭曲的裸露躯体纠结在一起,相互攀扯。
&ldo;伟大的艺术家多雷,&rdo;男子宣告,&ldo;这是他对但丁&iddot;阿利基耶里笔下的地狱壮观而阴森的再现。希望这幅画没有让你不适……因为那就是我们将要去往的地方。&rdo;他顿了一顿,缓缓凑近她:&ldo;现在让我告诉你为什么。&rdo;
他不断靠近她,仿佛每向前一步都变得更加高大。&ldo;假如我取一张纸,并将其撕为两半……&rdo;他在桌边立定,拿起一张白纸,哗啦一声撕成两半。&ldo;然后如果我再将这两个半张纸叠放……&rdo;他将两边叠在一起。
&ldo;然后我再重复上述过程……&rdo;他再次将纸张撕成两半,并叠放在一起。
&ldo;那现在我手上这叠纸就有原来的四个厚,对不对?&rdo;在阴暗的房间里,他的双眼像在水中燃烧的火焰。
伊丽莎白不喜欢他盛气凌人的语气和挑衅的姿态。她一言未发。
&ldo;我们来做个假设,&rdo;他继续道,凑得更近了,&ldo;最初那张纸只有十分之一毫米厚,而我将重复这个过程……比方说,五十次……你知道这垛纸会有多高吗?&rdo;
伊丽莎白被激怒了。&ldo;我知道,&rdo;她言语中的敌意甚至超出自己的想象,&ldo;它的厚度将是十分之一毫米乘以二的五十次方。这叫做几何级数。可以请问要我来这里干什么吗?&rdo;
男子自鸣得意地假笑着,用力地点了下头:&ldo;可以,你能猜到实际的数值会是多少吗?十分之一毫米乘以二的五十次方?你知道我们这垛纸会变得多高吗?&rdo;他沉默片刻:&ldo;这垛纸,只需对折五十次,就几乎达到……从地球到太阳的高度。&rdo;
伊丽莎白并不惊讶。在工作中,几何级数增长的骇人威力是她工作中经常要应对的。污染的循环……感染细胞的复制……死亡人数统计。&ldo;抱歉也许如果我显得有些幼稚,&rdo;她毫不掩盖自己的恼怒,&ldo;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rdo;
&ldo;我是什么意思?&rdo;他扑哧一笑,&ldo;我的意思就是我们人类人口增长的历史甚至更为惊人。地球上的人口,就像我们这垛纸,在最开始的时候微不足道……但其增长的潜力让人不得不警惕。&rdo;
他又开始踱步:&ldo;你想想。地球人口达到10亿花了几千年‐‐从人类诞生一直到19世纪初。接着,在短短一百年间,人口数令人震惊地翻了一番,在20世纪20年代达到20亿。此后,只过了五十年,人口数再次翻番,于20世纪70年代超过40亿。你能想象,我们很快就要突破80亿。仅今天一天,地球又新增了25万人口。25万啊。而这种事情每天都在上演‐‐无论刮风下雨或者风和日丽。照这个速度,每一年,地球上就要多出相当于整整一个德国的人口。&rdo;
高个子男人突然站定,双手按着桌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伊丽莎白:&ldo;你今年多大了?&rdo;
又一个无礼的问题,但是作为世界卫生组织的负责人,她对以外交手腕应付敌对状况轻车熟路。&ldo;六十一岁。&rdo;
&ldo;你知道假如你再活十九年,到八十岁的时候,你在有生之年会见证世界人口翻两番。一辈子‐‐翻两番。想想后果。你肯定知道,你们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再次提高预期,估计到本世纪中叶地球人口数将达到约九十亿。动物物种正以一种惊人的加速度灭绝。自然资源日益减少,需求却急剧上升。干净水源越来越难以获得。不论以何种生物学衡量标准来看,我们人类的数量都超过了可持续发展的极限。面对这种灾难,世界卫生组织‐‐这个星球健康卫生的看门人‐‐却浪费大量时间金钱去干治疗糖尿病、修建血库、对抗癌症之类的事情。&rdo;他顿了顿,眼睛直直地盯着她。&ldo;所以我把你请到这里来,面对面问你世界卫生组织为什么没有勇气正面解决这个问题?&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