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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页(第1页)

到凌晨五点半,沈奚手边上的筹码少了一半。她心算够数了,下了牌桌,拜托徐少爷的小厮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厮出去没多会,再掀帘子进来的正是被关怀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红,带了七分睡意,披着西装外衣走进包厢,脚步很虚,四下里的公子哥都笑着招呼:“三哥难得啊,这时辰了还在?”都以为傅侗文已经离开广和楼,去附近的莳花馆睡了。傅侗文低低地应了,接过小戏子递来的热手巾,把手擦干净。万安搬了个椅子在沈奚身边,他坐下,倚着椅背,手臂撑在沈奚的背后头,笑吟吟瞧她的牌面:“尽兴了?”沈奚将一张牌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握着,闻到了酒气,郁郁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这下回去谭庆项要把两人骂个狗血喷头。心脏病还喝酒……她心中浮躁,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傅侗文迁就地对她笑,一双眼浮着水光,紧瞅着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给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着了道了。楼下头,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场花烛夜:“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傅侗文眯着眼,细听着:“你仔细听一听,全是三哥心里的话。”屋里头的人人在笑。这广和楼定下不让女子来戏楼的规矩,也是因为戏词里多有这样那样的风雅下流话。有个年纪轻的少年,还有意问那小戏子:“诶,这戏你师傅可教了?学着唱两句,就刚刚那两句。”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诫地指着那人。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徐少爷推开手上的牌:“三哥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陕西巷。”说着,一个小厮匆匆掀了帘子,对徐少爷耳边低语,递了张名片。徐少爷不悦地蹙起眉头,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这屋里有什么人不打听打听?”话音未落,有两个带着枪的军官走入,一老一少。两人都谦卑地对屋里众人说:“各位公子,叨扰了。”年岁大的那个显是和傅侗文打过交道,特地还问候说:“三爷。”傅侗文记起这个是三年前在府上,见过的那个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一面之缘。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郁郁,这人偏撞到了枪口上,所以留有印象。徐少爷笑:“听说你们在楼外头守了大半宿,专等我们的?”那人赔笑:“不敢打扰诸位雅兴,是要等牌局散了,才进来问候一句,顺便拿个人。”“拿什么人?”有人问。“滇军的人,是叛军。”沈奚心头一震。该不是……沈先生?参谋官趁着这些贵公子都没回话,忙让跟在后头的兵进来。两个兵环顾四周,瞅准了屋子东角的三位教授。眼看着他们走过去:“你。”指得是沈先生身边的年轻人。幸好不是他……沈奚捏着牌的手,松开来。两个大兵不由分说,捂住那人的口,扭住手臂。年轻人发不出声,支支吾吾的喉音闷闷地传到耳朵里,听得沈奚心里发慌。人被扭出去,凌乱的脚步声下了楼。“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参谋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有人嗤地笑了声。在罗汉床上抽大烟的男人撑起身子:“今日是三哥办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徐少爷一打眼色,两个小厮把门关上了。年纪轻的军官要摸枪,手刚按枪把上,被参谋官劈手夺过去。枪要真拿出来,这话就说不清了,这里头的人哪个没带枪?这些少爷们脾气真上来了,谁掏出枪把他们毙了都有可能。左右这里都是聚众在一块胡闹的兄弟,最后肯定是互相兜着,不了了之。“各位爷,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参谋官告饶。又有人笑。“三爷,您是个讲道理的,您给小的说一说。”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万安替他把西装往上提了提,在肩头上妥善披好。他风度一贯好,在喝醉时也维持得住,心平气和地同那个“旧相识”说:“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讲道理,眼下喝过酒,却连和女人都懒得讲了。”楼下,戏文唱得是金陵玉树、秦淮水榭,此处却是济济京城,赫赫王侯。梅兰芳。梅兰芳傅家三公子(3)沈奚和他相处的日夜里,从未见过傅侗文的这一面。她低头,看牌桌上的牌,灯影昏暗,人影憧憧。破晓黎明前,人鬼不分时,这是大鬼要打小鬼了。傅侗文是真醉了,人不清醒,头昏沉沉,眼也沉沉。等了半分钟……还是没下文。参谋官不晓得他心里头的想法,在片刻沉寂里,审时度势,先理出了一套说辞,想要先发制人:“三爷心里头明白,这里的公子们也都明白,眼下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蔡松坡的人。今夜我没有声张,专门候着各位爷乏了、散了才上来抓人,就是为了保全各位的颜面和声誉。况且——”他停一停又说,“我的人在楼下头,现下在等着带人回去,等久了,来往的人都会瞧见。就算我想瞒着,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各位爷家里都有背景的,何必为了一个泥腿子惹满身腥?”话毕,再行礼:“望三爷体谅。”他话虽客气,却是在威胁。这里人家里都有背景,全是政府官员,总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叛军就为难他,传出去对大家都没好处。照参谋官的想法是,都候了大半宿,雷厉风行、不多废话地抓人走了,这些人接着干什么都好,又没干扰他们玩乐。不值得如此针锋相对。傅侗文听了这番夹棍带棒的话,推开椅子,虚着脚步,走到那位参谋官面前。屋子里,都晓得三爷要开口了,不再发声,连拿着针挑烟泡的小厮都静了。当年在傅侗文的书房里,他一句话都没和这个人交流,全是为了保全二哥,在一旁听着他们攀谈。时隔多年,他再立在这位“故人”面前,略略沉默了一会说:“人生在世,并非你一个人在孤零零活着,做什么,说什么,都要想着为旁人留个情面。是不是?”“三爷说的是,我的意思——”他打断参谋官:“那人是不是叛军,并不重要。可这包厢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这样做事不留情面,又拿话来威胁我们,是想要得到什么?”“我怎敢威胁各位,”他急切辩驳,“三爷你不能不讲理,你是读书人啊。”傅侗文笑了声。他笑,众人也跟着笑。“你以为同我讲一句道理,就能后顾无忧了?这里人又不是傅家的下人,我说罢了、算了、不计较了,他们真会忘了?”傅侗文打趣地问,“譬如说,明日有位爷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里指使人告你私收贿赂、构陷忠良,你要怎么办?”徐少爷当即指一个年轻公子:“明日你去,揭发他偷我传家宝。四哥会保你平安无事。”“是,四哥。”那人笑嘻嘻地回了。参谋官吃惊:“一码归一码,我为皇上抓叛军,就算是得罪了诸位爷,也不至诬陷我……”公子们当玩笑说,几分真几分假。参谋官和他那位副官在这笑声里,细细想下去,恍若站在万丈深渊边上,脚尖已悬在了空中。得罪了这些人,仕途无望不说,还要日夜难安,时刻提防被报复。“又譬如,”傅侗文回身看牌桌,“今日兴致好,我们抬举你,让你陪着斗雀。这又会是一条逼你上梁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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