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年时性格飞扬,仪容英美,如今老了,虽性情大变,性格阴鸷,此刻未着龙袍也不修边幅,但双肩依旧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几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飘洒不羁之味。李元贵一愣,随即哎了一声,提起地上那双鞋,急忙追了上去:&ldo;万岁,当心脚凉,奴婢给你穿鞋……&rdo;……子夜,月黑风高,羁着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监之内,灯火沉沉。裴右安向隅,侧卧于监房地上铺着的一张草席之上。渐渐地,监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监门之前,伴随着一阵开锁之声,有人跨入牢门,站在了地上。裴右安睁眼,慢慢回头,看了一眼,起身,抚平衣摆而跪,朝着前方那个身影,行了一礼。萧列的半张脸映了昏黯烛火,仿佛镀了一层浅浅灯色,另半张脸,却匿在烛火照不到的阴面里,双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ldo;右安,从你十六岁至今,你在朕的身边,将近十年。这十年里,你为朕分忧解难,你和朕朝夕相对,如今你知朕为你父,你对朕,难道真就没有半分孺慕之情?&rdo;萧列发问,声音沉沉。裴右安道:&ldo;回万岁,罪臣的命,当年是万岁所救。这些年,罪臣为万岁所办的每一件事,既是报恩,亦是出于人臣本分。万岁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为君王之道,更不负当初龙潜武定二十年间的梯山航海、削衽袭带。&rdo;萧列眼角跳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ldo;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rdo;&ldo;朕问你,少帝之事,你还是无话可讲?&rdo;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ldo;回万岁,罪臣无话可讲。&rdo;萧列呼吸再次粗浊,手掌捏紧,手背几道青筋,慢慢鼓胀,宛若肤下暴走青蚓。&ldo;你当真不畏惧死?&rdo;&ldo;臣畏惧。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rdo;萧列双目暴突,直直地抬着手臂,一指指着跪于地的裴右安,拖长已然变调的嗓音:&ldo;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朕这里,再容不下你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当年从素叶城将你带来,如今你给朕回去那里!从此两清,各不相欠!&rdo;他说完,猛地转身,袍角摆动,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声中,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走道的尽头。裴右安依旧直直跪着,脸色变的苍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额头触着冰冷的泥地,身体一动不动。他忽然感到喉咙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咽回了那口涌出的积闷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红淤血,随即坐回了那顶草席之上,闭上了眼睛。……数日之后,整个大魏朝堂,被一个在私下疯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给搅的彻底翻了个天,人人无心政务,连上朝之时,也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脸色,想从中寻出点蛛丝马迹出来。那三天令人费解的罢朝过后,这几日的皇帝,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躬勤朝会,散后召问,事无巨细,了如指掌。但凡臣工有应对不当,便发难责成矫枉,一如皇帝的作风。大臣无不如履薄冰,全神应对。没有人敢相信,那个暗中流传的消息是真的。数日之前,黎明时分,有人看到一人被两个老卒押着,出了皇城的北门。这京城里的许多人都认得裴右安。据说那个人的样貌,和裴右安极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复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门,便向北而去。接着,有人确证,荆襄至今为止,确实不见裴右安到任一日。于是消息,就此蔓延了开来。据说,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时,不知何故,擅离职守,抗命不遵,触怒了皇帝,皇帝龙颜大怒,遂革他官职,发往北方,以示惩戒。至于内情如何,皇帝为何又没有公开示众,一时众说纷纭。这日,刘九韶和安远侯一道面圣,以裴右安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当三司会审的理由,向皇帝求证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当场将二人申饬一番,罚了三月俸禄。自此,满朝噤声,再无人敢多议论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说。这个秋日的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道旁残柳垂丝,寒芦飘絮。裴右安和老卒为伍,继续上路。倘若运气够好,再这样走上几日,或许就能遇到朝廷发往北方的军辎队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