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驻马营帐错落有致,镶在白色的雪地上,如同灿烂星辰。
来得太晚了,他心中仍然想着。已经失去了地利,但是在心中,他仍强迫自己思考,即便是在眼下的这种情况下,他也想求一个能胜的万全之策。
既然已经失去了地利,那么就不能再失去天时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对那片血红星辰,发出了冲阵的命令。
第124章
何冲布阵时,将为数不多配有重盾和长矛的步兵都排在阵列最前,命令他们平持重盾,再将长矛举过胸前。
他们的盾牌不多,剩下有轻盾的,也尽量往前安排。两重盾兵之后是长弓手,此时箭都上弦,低垂指下,压阵是步兵,跟着何冲命令,缓缓向下,绝不冲过山坡一半处。
两边对峙中,太阳已经跃出清晨纱一般的薄云,使这片大战前的战场,显出画般深邃与宁寂。眼见到了临线,何冲看了李重荣一眼,征得后者同意,便命传令官急挥令旗,压住阵脚。
“放箭。”
他冷静地下令,少顷,军旗卷动,箭如飞蝗。然他这边战阵刚动的时候,对面红云般的骑兵已经见散,足证对面也非庸辈。
何冲不禁看了李重荣一眼——后者攥紧了手里的长刀,半面年轻英俊的脸庞映在刀锋上,如同那把刀雕出来的一个东西,而非生者面貌。
唯他在眼眶里紧张地活动着的眼睛,能一瞥他内心的紧张。
他在寻找什么?那位附佘的女君?他希望找到她,又或找不到她?何冲没法猜想,也没功夫猜度,他攥紧手里的长矛,让过一名坠马的女骑雪亮弯刀,将长矛捅进她胸前一点,在那里感受到柔软的阻力,他就稍微用力往下压下去。
李重荣挥刀,也斩断一只手腕,双眼全红。
这一万人的驰援起了效——此日正午,腰缠红锦的女子骑兵终于开始向后退去,如一条奔涌的血河缓缓退潮,何冲听见战场的另一边传来了深重的牛角号声,这是胜利的号角,何冲连忙让身边的随侍也解开背囊,拿出牛角号来,不一时沉重而粗犷的号声,在阵地中四处起伏,交相呼应。
血腥味长久不散,金铁交织的声音却平静下来。
何冲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阵地中点数了剩下的百夫长,让他们集结士兵,向大津城口缓缓撤去。
他们在城下彼此争夺和缠斗的时候,大津城如同一个有实体的怪物一样,黑漆漆地矗立在远方,无比庞大,威严,令人震悚。直到何冲逼近,那个怪物的轮廓在阳光之中才逐渐清晰,这座北方城池的全貌终于在他的眼中明晰地浮现出来。
步至城门口,一个僵而白的东西扎在地上,何冲细看,才发现那竟是半张人脸,被马蹄踩进泥里,一只眼睛死死翘望着天空。
何冲心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似的,说不上话来,直到听见脚步声迫近,才惊慌地抬起头来。
他看见迎着太阳的光线,他们的三军主将一身赤甲,正向着他大步走来。
何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下抱了个满怀。
“赢了!”他在他耳边说,声音将他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即便是平静稳重如同何冲的人,也能在那一瞬间几乎感同身受地,迎接他这份喜悦。于是他也在那一刻放下了心中一直以来的顾虑——虽然只是暂时的。
他于是也重重点了点头,李重荣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大笑起来。何冲从他几乎要闷死人的怀抱中挣脱,环顾四周,却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士兵个个,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何冲在心里寻找着那个最恰当的形容词,反倒应该说是如蒙大赦。他们的脸上全是不假思索的喜悦,仿佛对之后的命运一无所知。
幸之又幸,大津城内还没有敌军踏足,城中不分老幼都严阵以待,脸上是同样戒备、疲倦而又警惕的神色。但这这种神色在见到赤甲士兵们的一刹那便放松了下来,这些是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许多人从中分辨出熟悉的面孔,在那一刻兵器就脱了手,脸上阴郁的神情一下子解开了。
他们将手里的武器高举又放下,欢呼起来。
李重荣带着他,一路穿过黑铁颜色的走道,在正午明日之下,那些走道上雕刻的兽头,在地上投下许许多多如山精鬼怪的影子,使得这座远看沉重而滞浊的堡垒,自其内部显出一种绝妙的轻盈,瑰丽,奇幻。
何冲有些着迷地盯着那些影子,在阳光照耀下不断变换形状,显得分外绚丽。直到一阵轻盈而温柔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遐想。